第十七章 毒藥藍顏
錢鍾書老爺子曾說過這麽句話:“科學家跟科學大不相同,科學家象酒,愈老愈可貴,而科學象女人,老了便不值錢。”
引用此話,在於引出當年的一段笑談,文學選修課考試,有這麽一道題:解釋“科學家象酒,科學象女人”這句話的涵義。
讀過錢老爺子這段話的人一定知曉其意,但不是人人都有雅興讀錢鍾書的,比如杜遙,杜家公子的解釋:科學家象酒,酒多了誤事;科學象女人,女人是禍水。不知地下的錢老爺子看了這段是否還能安然長眠。
乍看之下對得相當工整,五字經也算自成一體了。據說當年閱卷的是文學院教授手下的助教,文學院大二的學生,看到這份答卷的時候此人啼笑皆非,感慨了下理工科學生的創新意識之餘,明晃晃的紅叉叉顯目地亮在了杜遙的卷子上。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撇開文學院助教的八卦精神不說,單調枯燥的大學生活也確實需要茶餘飯後的談資,第二天此事就以光速傳遍了L大。
聽到此事的時候,裴若凝第一時間聯想到課桌上大放厥詞的無眼壯士杜遙,她不知道此二人是否是同一人,若是,真是無巧不成書了。不管怎樣,裴若凝也是對“杜遙”這號人物未見其人,先聞其名了。
說到此處,似乎該好好交待下他們這個院係的情況了。一群癡狂的少年來自L大自動化係電力係統及其自動化專業,L大的這個專業在國內都是排得上前三的,係裏有兩名科學院院士,這是L大少有的,甚至全國都少有的,院係出來的學生在計算機大肆流行的那幾年,創造了太多的傳奇。這個城市有一半以上的電力計算機精英來自L大自動化係,當時L大自動化係是各大院係的標杆和坐標,是電力行業最大的人才儲備點。
自動化係的管理相當的嚴格,大一大二的學生早上八點必須要到指定地點跑操打卡,晚上必須要去教室自習到九點,宿舍不許留人,年級主任會不定期去宿舍檢查是否有人偷偷躲在宿舍玩遊戲,被查到就要處罰,而且處罰不止是寫檢討那麽簡單的事,當然這主要是針對男生而言,女生的管理就沒有這麽嚴格了,畢竟女生宿舍男主任進來檢查實在不方便,後來這個任務就交給值班的學生。
每個年級都有一個辦公室,設在男生宿舍區,一般在每個年級宿舍樓層的最裏麵一間,裴若凝每周會去值班一次,形式主義的檢查檢查宿舍是否有燈光,她常常能看到從門縫透出來的微藍燈光,她知道那是電腦屏幕的光,但是她也不敲門打擾裏麵的人,能予人方便就予人方便,她也落得清閑。
有天晚上主任來取材料,無意的問了句:“有沒有不老實出去自習躲在宿舍的?”
她直搖頭,“剛剛檢查過了,沒有。”
“我剛在樓下看到有一個宿舍的燈是亮的,好像是506的,你去看看。”
“哦,好的,我這就去。”
她放下手裏未解完的高數題就出去了,506微藍的燈光她不是一次看到了,這一次她終於敲了這扇門,她不知道她打開的是一盞怎樣的門,也不知道門後有誰,又有怎樣的世界。
門後無人應答,她能感覺到微藍的光消失了,有錯亂的細微腳步聲,還是無人開門,“主任來了,不要開燈。”她輕輕對裏麵的人說,那聲音似來自遙遠的星球,剛驚詫了裏麵的人,卻在片刻之後給裏麵的人吃了一顆定心丸,明示了他們其實來自同樣的星球。
她轉身離開,幾秒之後身後有人開門,她看到一個小個子的男孩,他單薄瘦削的身板在黑暗中有種頹敗的味道,借著窗外的月光她依稀能看到那門後的世界一片狼籍,他身後還有盟友,那個宿舍應該不止一個人,“謝謝你!”他對她致謝。
她揚揚手,示意不用謝。
辦公室裏,主任還在看材料,順便翻了翻她的作業本,也不抬頭,“怎麽樣了?”
“哦,我看了下,也敲門了,沒人在,估計是有人回來拿東西的。”
對於她的話,主任不疑有他。她是個好學生,她會寫文章,在工科院係才華橫溢的學生不多,她自成一格;她的高數成績不止一次的創造了全校的最高分,這次學校組織參加L城高校數學競賽,她給調到了全校數學尖子整合起來的競賽班,在那裏她也是尖子中的尖子,競賽班的負責老師連說她很有數學天賦,給主任臉上掙了不少光。
大學裏的行政老師靠什麽出政績博出路?人脈自不必說,手下學生的成績和成果也是重要的憑據,她的出色是他的驕傲。
程月說主任是偏愛她的,有次線性代數考試,她和程月坐最後一排,教室裏安靜得連根針掉地都可以清晰的聽到,主任就站在她身邊看她答題,午後的陽光垂落在主任身上,他一動不動的站著,似是在看自己的孩子做作業,那個畫麵幹淨純粹得似一幅油畫,程月說主任看她的眼神裏有種父愛的光輝。那次線性代數她拿了滿分,主任拿著分數單高興了半天,年級大會上一誇再誇,誇得連她都快崩潰了。
一個各方麵都比較出色的她,主任沒有理由不喜歡,也沒理由不相信,也不會去質疑她說的話。而她,卻利用主任的信任做了不少的壞事,幫他們幾個做掩護,替他們偷檢討書,給他們幾個圓場……
主任走後,她在506門口丟了句“主任走了”便回辦公室了,晚上九點她離開的時候,506燈火通明,裏麵不停有遊戲術語傳出來,大門依然緊閉。
初冬的時候,她和程月躲在教室的最後一排看閑書,她看的是從肖楚那裏搜刮過來的漫畫,程月看的是八卦雜誌,上麵有各種類型的星座測試,程月看得認真。
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教授在寫板書,有人翻過椅子的後背就坐到了她的身邊,她轉臉一看,發現是那天506開門的小個男孩,他們相視一笑,似是相識了許久。
他攤開課本就趴著睡,中間教授點名,她推醒他,他和肖楚兩個人至少替十個人答到了,裏麵有“杜遙”的名字。
中間她還肖楚漫畫書,肖楚不接,指指她身邊的男孩,“給杜遙,是他租的。”
她這才知道她身邊的人是那大名鼎鼎的杜遙,還他漫畫的時候,她戲擄了句,“科學家是酒,酒多了誤事;科學是女人,女人是禍水。”
杜遙接過她手裏的漫畫就往她後背上拍,“丫一小丫頭片子,看著挺斯文,開口就知道嘲笑別人,那是我的恥辱傷疤知道麽?不要揭我傷疤,要不我跟你沒完。”
杜遙那一拍還好力道不大,否則她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以牙還牙,但她還是悶聲皺了皺眉。
肖楚用力拍開杜遙的手,“沒輕沒重的,她是女孩子。”
杜遙做樣子要替她揉後背,肖楚一把抓過他伸來的手,“拿開你的狗爪,好好看你的漫畫去。”
“丫還挺憐香惜玉的嘛。”
她算是徹底知道杜遙的口頭禪了,沒“丫”字他開不了口。她說杜遙是“丫”字輩的。
“她是我朋友的朋友,就是我朋友,再給我瞎說八道,看我回宿舍怎麽收拾你。”肖楚的語氣有幾分滕玖玖的風格,都是真心護她的人。
“得得,丫不惹你們,咱看漫畫還不行嘛?”杜遙不貧了,翻著漫畫,拿出畫本塗塗畫畫,那認真的表情與程月和滕玖玖有幾分相似,都是容易沉澱在自己世界裏的人。
畫本角落的簽名讓她確定課桌上的真跡實屬杜遙所留,彼杜遙即此杜遙,杜公子有眼無珠,她狠狠瞪他,“誰說自古L大無嬌娘的?丫白長了兩隻眼睛了。”
杜遙以拳抵掌,拜會她居然看到他留在課桌上的字,“丫搞偵探的啊,眼睛倍兒尖,丫錯了還不行嘛,L大有嬌娘,你就長的蠻好看的,我那會兒是沒見著你,否則我鐵定不會那麽寫,我會把你畫在桌子上,旁邊寫上大大的‘美女’二字。”他連連點頭,生怕她不相信他說的真誠。
她被他逗樂了,倒也不與他計較了,兀自探手揉揉微疼的後背。
裴若凝一直沒鬧明白的是杜遙的“丫”字是指“你”還是“我”,他信口開河縱橫捭闔不辭勞苦的講,講到後來她也不計較是何意了,隻當那是杜遙的啟話字。時間久了,她跟杜遙講話也會不自然的帶“丫”字,而且不會覺得那是不文明的字眼,自然而然的脫口而出。
肖楚指她的背,“疼嗎?”
她收手搖搖頭,“不疼,杜遙隻是輕輕拍了下。”
肖楚覺得裴若凝是個不會喊疼的女孩子,她明明被拍疼了,但是她就是不會說。她替別人遮掩,替別人遮風擋雨,自己淋到了淋病了也不說苦,她是那種為朋友真心付出毫無保留的人。她越無聲越讓人心疼。
打從報道之後,她跟肖楚關係還算不錯,他們一個班,選修課選的居然也是一樣的,肖楚是頑劣的肖楚,但他會去上課,即使在課上閑聊看書睡覺,他還是會去,雖然有時會遲到,他說過,“遲到總好過不到,好歹博個出鏡率,教授辛苦講課也不容易,咱得給個麵子。”肖楚也替她擋過許多簽到點名的事情,真別說,肖楚簽她的名字是有幾分神似。
有次選修課點名,點一個走一個,肖楚和杜遙兩個人就輪番出去,輪番弓著腰跑進來代沒來的兄弟答到,來來回回幾次,教授終於忍不住了,“你們兩個究竟要來回幾次?你們代答到的幾個我都記下來了,下課我就把名單送到你們年級辦公室去。”
兩個人當天晚上就被通緝寫檢討了,兩人的檢討寫的都極其的深刻,年級大會上,杜遙的“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開頭就讀得主任忍俊不已,小到人格培養,大到為國為民,他都進行了深層次的反思,快連毛老人家都要翻出來學習了,下麵的看官笑場一片。他們兩個的偉大真跡被保存在辦公室的抽屜裏,她給偷偷拿出來了,肖楚說不能在辦公室留著,以後放進檔案可不好,原來,肖公子也有上進的時候。
“這小子挺貧的。”這是程月對杜遙最初的評價。
杜遙也不是對上課不上心,隻是他不感興趣,但有一門課他一定是聽得最認真的那個:程序設計。程序設計課上杜遙認真的一如小學生,虔誠的聽老師講,在課本上塗塗杠杠,課間就衝上講台跟老師討論比劃,實際操作課上大家絞盡腦汁都編不出幾行代碼,杜遙寫的代碼從來都是一次編譯通過,連老師都大讚他設計思路清晰,編程語句用的精巧,不像一個初學者,“計算機王子”他也是當仁不讓的當了那麽幾年。
人人都有天份,杜遙把他的青春和夢想都獻給了計算機,遊戲、編程,他樣樣精通,各種編程語言他一學就通,不得不叫人佩服。後來他寫過一個控製係統的底層代碼,她拿給林瀟看,連高手林瀟都驚歎杜遙的邏輯思維縝密,整個係統一個小BUG都沒能找得出來,編程手法老練得林瀟都自歎不如。林瀟說杜遙是個計算機天才,隻是他生遲了些年,時事造人,早些年或許他會是另一個蓋茨。
此外杜遙還極具語言天分,他從來不背單詞,但英語成績就是頂呱呱的,四六級隨便考考就過,二外成績也是優秀。杜遙注定不屬於這個國度。
杜遙是個孤僻的人,他不太愛講話,一個人靜靜地做自己的事,這點與程月很像;杜遙是個忠於自我的人,他愛好的東西他堅持,他不愛好的東西他看都懶得去看,他不在乎外人的眼光,他甚至能淡看那些他認為枯燥的課程一一掛科,他就是這麽純粹的一個人。如果杜遙偶爾能丟下電腦去上課,那麽他們一定能在教室的最後一排無心相遇。
她已經忘了怎麽和杜遙熟恁起來的,反正杜遙看見她沒事就喜歡調侃幾句,無傷大雅,適當示好,不冒犯不親密,屬於沒事找事型,經常在教室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幾句,慢慢的,連程月都發現杜遙喜歡跟裴若凝說話,而且說的都是不會與別人說的心裏話。
那天她一個人在辦公室值班,杜遙過來敲門,她正在看小說,還沒來得及藏起來,那小子就蹭蹭的鑽進來了,“丫不學好,在這麽神聖的辦公室看這麽惡俗的小說,檢討檢討。”
她學他,甩手就將小說扔過去,杜遙也不避開,伸手接住,“丫扔得還挺準的嘛,得了,你一人待著也無聊,到我們宿舍玩會兒。”
“你們宿舍又髒又亂的,有什麽好玩的啊?”
“丫神啊,沒去過我們宿舍就知道又髒又亂的,你一去就蓬蓽生輝了,咱都等著您老大駕光臨呢。”他不由得她猶豫就拉她過去。
進去才知道他們在玩跳舞毯,那時剛時興玩,杜遙在這些上麵很舍得花血本,市場上一出來他就買回來了。
肖楚幾個正玩的起興,見她來,便給她讓位了,杜遙教她如何跳,她瞥一眼他,“這麽簡單的遊戲還用你教啊。”
“丫挺自負的嘛,行,你自己玩。”
跳舞毯是一個沒有技術含量的遊戲,關鍵是跟上節奏,她無師自通,玩的興起,踩得天花亂墜的,分數出來還挺高。
“丫還真有那麽點本事。”
“沒看出來吧,本人在舞壇是有一定地位的,哈。”
打那以後,她值班的地點直接搬到了杜遙宿舍,他們玩他們的,她玩她的,各不幹擾,革命的友誼一直持續至今。
後來她玩厭了,也就不去了,晚自習的時間就窩在宿舍看碟或上網,有次看杜遙在網上,她與他打招呼,“杜遙”的音在輸入法裏顯示“毒藥”,她也不更改,給杜遙發過去了。
打字飛快的杜遙幾秒以後發過來一句:“丫文盲!”
“丫三等殘廢!”杜遙不高,充其量跟裴若凝差不多高,這個子在男生裏屬三等殘廢,她經常用這個打擊杜遙,一打擊個準。
“丫才貌雙全了不起了,我這叫濃縮的都是精華,像你那樣長的跟個柴幹似的。”
“你那比柴幹也好不到哪裏去,哈。”
……
她能想象杜遙在網絡那段抓狂的模樣,她起身下線,伸伸懶腰,勝利收工。
程月在旁邊,看到了這一幕,“隻有你敢這麽跟這小子說話,也隻有這小子敢這麽跟你說話。”
程月所說不假,她跟杜遙講話的方式她自己都難以想象,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麽講話,還是跟一個男生,口無遮攔,隨心所欲,張牙舞爪。
程月說,他們兩個的關係很奇怪,似友非友,似敵非敵,嬉笑怒罵,拔箭弩張,樣樣俱全,但絕對純潔,程月說杜遙看裴若凝的眼神是純潔的,是簡單的,是沒有雜質的,他們是同一種人,否則說不到一起去。
他們是什麽關係呢?同學?朋友?知己?冤家?
不止是如此,他們是茫茫人海中一眼認出對方的同類,他們也曾在冰冷難熬的歲月中拉過對方,引渡信念和希望,驚鴻了年歲,豁解了苦難。是為真心相待的紅顏知己與藍顏知己。
(關於杜遙的這段實在太長,分段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