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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絲戲 牽絲戲十六 一生相隨

  “前輩!”


  蕭灼看著江映雪的身影在翁老伯懷中慢慢消失,又回歸到木偶之中,心下一急,忍不住叫了一聲。江映雪的死因他雖然推斷出了大概,可是江家一家人的死因他還是不知道怎麽回事,江映雪若是攜帶翁老伯就此離去,以江映雪目前的狀況,他豈不是又要再等幾日!可是再轉念一想,江映雪自從有靈識以後,所記得的東西都是後來經曆過的,對死前之事所知甚少,反而是翁老伯更清楚一切。由此,蕭灼也就止住腳步,恭謹的立在一旁。


  那一抹動人的倩影終於消失不見,而那個飽經風霜的身軀也跟著搖搖欲墜,蕭灼本想上前去攙扶一把,卻也被對方伸手製止。然後便見翁老伯扯過背後行囊,從中取出一堆物件,畫筆、豔彩,胭脂、麵粉等不一而足,這些東西蕭灼都認得,隻是猜不出了翁老伯想要做什麽,難道要給自己的妻子畫臉嗎?


  隻見翁老伯將麵粉倒入一個器皿之內,再注以清水,然後就開始揉捏,可能是麵團太軟了,便又加了些麵粉,直到徹底揉成一團才住了手。接著又在木偶的臉上塗了一層生漆樹脂一樣的東西,便從麵團之上撕下一塊,在手中揉搓幾番貼在木偶上麵,然後就看見翁老伯的手指不停的在麵團上或按或壓,或收或擠,原本有些顫抖的雙手,在此時竟變得無比沉穩,手指所過之處竟真的做出了一張人臉的模樣。隻是那張臉畢竟是麵粉捏就,一無人的血色,二無靈動的五官,蕭灼也看不出到底像不像江映雪。


  蕭灼這邊還在思慮,那邊翁老伯卻又突然將木偶上的麵塊取下棄置一旁,又從麵團之上撕下一塊,又開始重新為木偶捏臉。如此反複多次之後,翁老伯終於心滿意足的停止了手中動作,說了句“年輕人,你能幫我找些幹柴嗎?”


  “晚輩這就去,前輩稍等。”蕭灼也不在多說什麽,徑直走向院外去找徐世績和王君可,畢竟這裏也算他們的地盤,哪裏有什麽東西,他們兩個應該比他清楚。隻是當他們三個抱著幹柴再回來時,翁老伯卻已經站在院外等他們了,手中木偶那張麵粉捏成的臉,也變得紅潤了不少。隻是那種紅色,蕭灼看著頗為怪異,他也分不清那是血色還是胭脂。


  四人圍坐在院外,中間點燃著蕭灼他們找來的幹柴,劈裏啪啦的木柴爆裂聲回蕩在寒冷的夜空。良久,無人開口說話,他們都看著翁老伯在那裏為木偶烤火,也不知是為了把麵團的水分烤幹,還是他在為自己守護了一生的妻子取暖。


  “娘子,這恐怕是我最後一次為你捏臉了!你還是和我們成親時一樣美麗,可我卻已經老了,我們一起為了你的家人堅持到現在,今天總算有了希望,不是嗎?”翁老伯說到這裏,篝火突然跳動起來,翁老伯那原本還在撫摸木偶臉龐的手,卻早已伸向木偶頭頂把楔子裝了上去。


  “娘子放心,我能撐到現在,又怎會就這麽倒下。”翁老伯雙眼輕輕閉合,再睜開時已經看向蕭灼,“蕭公子,我有些故事你可想聽聽?”


  蕭灼聽得翁老伯如此說,連忙起身行個拜謝之禮,回話道“前輩深情,晚輩銘感於心,甘願聆聽。”


  “八十三年前,有那麽一戶人家,其家境也算殷實,家中有一獨子,自幼也算是溫恭儒雅,飽讀詩書,隻是在這孩子十二歲時,在鎮上看了一出木偶戲,從此竟對此癡迷起來,於是便去戲班裏找唱戲的師父學,製作木偶、編排文案、刻畫添曲,自此沉迷其中,倒也有了些成就。”翁老伯說道這裏,嘴角也不禁露出一絲笑容,仿佛那段歲月就如昨日一般。“可是唱戲畢竟屬於三教九流之事,他再怎麽喜歡,家人又怎會同意呢!為了能讓他收心,他家裏人便為他物色了一門親事,那女子長的甚是美麗,就如春風綠岸上的一抹豔紅,清泉碧湖上的雨後鮮荷,尤其她舞動之時,竟比他操控的木偶還要令人心曠神怡。自此,那人果真收了心思,和那女子恩愛非常。”


  “佳人美眷比翼時,人生之事莫當此。”蕭灼聽翁老伯說到這裏,也想起錦若陪伴他的那些時日年少縱馬長歌,遙看蘭台月落。醉臥雲外山河,共枕蒼野星河;夜雨南山燭火,同笑諸天神佛。溫酒小爐候火,今生紅塵與諾。(摘自古風歌曲《聞說》)當真是他最為愜意的日子,便隨口感慨了一句。


  “看起來,公子也是有知己紅顏之人啊!”翁老伯看著蕭灼,笑著調整了一下身姿,蕭灼笑著點頭回應,算是回答了他。“可是事與願違啊!他們婚後第三個月,他那娘子算得娘家嫂嫂待產,便欲回家看望,當時由於家中有些事還需他處理,他便讓娘子先行一步。而等他趕過去時,非但沒有見到他的娘子,就連他娘子一家人,都不知為何死在家中。”說道這裏,翁老伯已然傷痛萬分,隻是畢竟人已經老邁,又能流下多少眼淚,更多的還是傷情。


  “那一家人是怎麽死的?”蕭灼連忙催問,剛問出口,也發現自己問的太過冒失了,人在傷情之下,又如何能過多言語。便開口致歉道“晚輩失禮,請前輩節哀!”


  “不知道!我趕過去時,娘子一家人已經去世三日,官府說是中毒而亡,可我找到仵作問過,嶽父一家人的屍身並無中毒跡象,於是我再去官府申冤,他們才將死因悉數告知於我。原來娘子一家人死時,麵目雖然俱是驚恐之色,但死亡的地點卻都是在各自房中,加之全身並無傷無痛,都保持著死前所做之事的樣子,地方上有些年紀大的人便說是嶽父家得罪了神明,被半夜索命去了!官府為了不讓百姓惶恐,才做出中毒而亡的定案。此事我原本並不相信,可是當我見到院外多出的五棵柳樹時,才覺得事情可能真沒那麽簡單。於是一天夜間,我便帶人想要伐了這五棵柳樹,可是刨根之時無論斧砍刀劈,都沒能動得分毫,一直折騰到亥時,院內突然傳出一聲說話聲,眾人皆被驚走。不過當時的我很清楚,除了我們那些人,院內是不可能有人的!”翁老伯此時也止住了傷情,又回手拿起木偶,在木偶臉上刷了一層粘粘的東西,然後便對著篝火烘烤。


  “於是我大膽走進院內,也許真是我比較幸運,當時嶽父一家六人雖然困在院內,但是畢竟都是初亡,並無多少怨氣。我就見得當時果兒和清皓兩人蹦蹦跳跳的從屋裏走出,嘴裏不停的喊著爹娘和爺爺奶奶,等到了嶽父嶽母身邊,便不停的問他們,自己的姑姑和姐姐什麽時候到家,嶽母慈祥的回了句‘快了!前天你姐夫家來人捎信兒了,想是明天就到了,你們倆到時候可別不聽話!’兩個小孩子本想去兄長父母的住處鬧騰,可是一出屋就看到了我。而我在學木偶戲時,就聽師父提起過,耍木偶戲的師承,大多都聽說過安魂運靈的事,對幽冥之事多少知道些,我雖然還沒學到那種地步,但也知道一些,是以不敢輕易驚著他們,便和他們說我就是他們的姐夫和姑父,隻因娘子受不了路上顛簸,所以行的慢了,又恐家人著急,這才讓我先來報個平安,如此一來倒也無事,嶽父嶽母一家也跟著出來招待我。可是第二天亥時我再過去時,卻還是那個場景,還是那番對話,那時我才曉得,原來嶽父一家人在死前,都是在盼著娘子回家團圓。”這時,翁老伯原本要為木偶再刷一層東西的手,也停滯在半空,過了好一陣子,翁老伯長舒一口氣,手臂才堪堪落下,似乎這簡單的一落,已經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一般。


  “那時的我也不再管嶽父一家是如何死的了,因為娘子明明比我先一步回家,可那家中亡魂裏,卻並沒有娘子的身影!於是我星夜往回趕,行至半道時,馬匹卻突然停住不前,我左右無法,隻好尋個近處安歇。也就是在那夜夢裏,我夢見一個無臉之人朝我走來,口中不停的叫我夫君,我心下雖然駭然,但是前次剛經曆了嶽父一家的事,也就仔細問了問,才知道那果然是我的娘子,隻是那張臉,卻不知為何被人剝去。”翁老伯哽咽著說完,還在為木偶烘烤的手臂也突然收回。蕭灼見他這次的烘烤並沒有上次時間長,也沒問什麽,可能翁老伯也是怕自己太過激動,把木偶失手掉落了吧!

  “得知娘子死在何處,我再也忍不住悲痛,便將她家中之事告知,不成想娘子突然變得凶戾異常,我正不知所措時,娘子卻不知為何突然安靜了下來。後來在夢裏才知道,那夜正是黃泉路開,陰司差官為保眾魂安然轉世出來巡視,遇到娘子想要轉化成凶靈,才出手製止。隻是娘子雖然沒能化作凶靈,但因為沒有臉,還是不能投胎。而我,要麽幫娘子找回自己的臉,要麽任娘子被帶去枉死城,永世做個孤鬼。”


  “前輩選擇了前者,可曾後悔?”蕭灼聽到這裏,自然清楚了事情的大概,便開口問了一句題外話。


  “有什麽後悔不後悔的!娘子縱然無臉又如何,至少我心中記得她是那麽美麗,其它的管他做什麽!”翁老伯這時從行囊中取出畫筆,展開了豔彩,開始為木偶添上眉目。“於是我輾轉各方,找到我師傅,用了近一年時間,學會木偶戲安魂運靈之法,又回去找到娘子,為她做好載體,刻出眉目,從此便在這鎮上住了下了,而娘子也不知娘子從哪裏學了古怪法門,竟從魂魄慢慢轉作了靈體,漸漸想起死前之事,我聽後雖然知道此中事非我所能涉及,可每次看到娘子回家安撫家人,心裏便立誓要還娘子一家一個公道。隻是隨著時間流逝,我畢竟是凡人,為了我能了此殘願,娘子便暗中損耗修為護佑著我,她以為我不知道,可是世人有多少能活足一百一十歲,還耳聰目明的呢!”一筆一畫安如昔,百媚紅妝惹人憶。翁老伯手中的木偶終於初具了神態,蕭灼放眼望去,果然正是江映雪的容顏,隻是那麵頰之上,眼角之餘,卻多了一行水跡,吻開了翁老伯剛畫好的妝容。


  “世間女子,能得老伯如此相待,莫說一身修為,縱是萬劫不複,亦無憾矣!”聽著別人的故事,想著自己的經曆,蕭灼想起那夜錦若離去前的眼神,以及一路上兩人的濃情蜜意,他相信,若不是錦若身上背負著那份責任,錦若寧可違背天條,也絕不會和自己分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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