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半塊燒餅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諭鎮沒有高閣樓宇，也沒有洪古森林的重重森林，他的落日格外的壯美，那是透著生機的紅色，洋洋灑灑。
葉知秋和清雲坐在一處屋頂，腳下的瓦片也泛著紅光，像是要留住那下落的太陽。葉知秋想，如果她能翱翔於天，她就能看見整個夕陽下的天諭鎮了吧，一個靠臨漫天黃沙坡的城鎮，瓦塊閃爍著天空的顏色，家裏燃起炊煙，孩子們在街道上跑跑鬧鬧，嬉笑玩耍，男人們幹了一天的活，在院子裏脫了泛起汗堿的褂子，隨手拿起女人們洗好的水果。
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家家閉門不出，隻是偶爾還能聽到幾家屋子裏隱忍的哭聲，街上靜的可怕，隻有那些歡樂場依舊開門營業，好像一切的戰亂都沒有影響到他們一絲一毫。
絲竹之聲綿綿傳來，是個溫婉的小曲，潺潺流水浸潤人心，聽者放鬆，竟有舒緩身心之感。
“看來夜闌巷裏也有高人。”葉知秋眯著眼睛，細細聽那樂聲。
“卡蘭亞帝國每年的花魁大賽第一名都是夜闌巷裏的人，要得到京都的公子哥們的賞識，也要有些本事。”清雲淡淡地說，他的目光裏，是一剪側影，一個男子於紅霞落日中聽著靡靡音樂，時而蹙眉，時而開顏。他不淫，也不猥，就像一個沉浸在音樂中的，少年，和他一樣大的少年，心中也是有一個獵獵江湖的。
一曲終了，葉知秋終於張開雙眼，問道：“那上一次的花魁娘子，是誰啊？”
清雲怔了怔，閃躲得撤回目光，答道：“是禦音閣的泓姑娘，她連當了三年的花魁娘子，也讓天諭鎮成了分外出名的地方。”清雲的偷看被葉知秋碰見，目光交匯，心裏緊張得不行。
葉知秋卻沒發現，徑自站了起來，對英招招呼了一聲，就跳了下去，她輕得像失去了重量，像極了一片葉子，落地無聲。
清雲也跟了下來，落地很穩很輕鬆，“我們去哪？”
“當然是去泓姑娘那裏了，三年都能守著花魁娘子的稱號，此人一定不一般，我很好奇。”
清雲再前麵帶路，邊走邊說道：“從有花魁大賽的一百年裏，她是唯一一位能連奪三年第一的女子。”
“那一定有很多公子哥趨之若鶩了，我們更要去了。”
“可是你確定，葉什麽的，會在那裏？”
“葉庭昊。”葉知秋沒好氣地說了一句：“他當然會在那裏，一個因為愛麵子，虛榮的公子哥，能為了攀比，從濕潤溫暖的京都來到這風沙肆虐的邊境之地，他又怎麽會放過這個隻有他單獨在此，霸強花魁娘子的機會！”
清雲眉頭一皺，清秀的臉上布滿擔憂，葉知秋見了，打趣說道：“我說你怎麽一個乖寶寶，會這麽了解泓姑娘的事，原來你喜歡她。”
清雲又驚又羞，連連擺手，解釋：“我不是的，我們，我隻是……”清雲低下頭，小聲地道：“和泓姑娘有過一麵之緣而已……”
葉知秋繞上清雲的脖子，把他的頭夾住，嬉笑地問道：“那麽美的一個姑娘，就隻是見過一麵而已？我看不是吧！你就是看上人家了！”
清雲想要躲開，卻拗不過葉知秋的力道，臉憋的通紅，直拍打葉知秋的後背，急急地解釋道：“我沒有，我這樣的人怎麽能喜歡泓姑娘，我哪裏配得上她。”
葉知秋鬆開了手，有些生氣了，點了點清雲的胸膛，瞪著眼睛看他，道：“你怎麽了？你哪點配不上她啊？”
清雲不知道葉知秋是怎麽了，呆呆地看著葉知秋，不知道該接什麽。他確實覺得自己太寒酸了，雖然有些武力，可畢竟是靠幫人寫信賺錢的，一年到頭也攢不下來幾個錢，這還靠他平時都是在家裏吃飯，沒什麽花銷，要不然還要跟母親伸手要錢。
他這樣的寒門子弟，又怎麽可能去禦音閣捧泓姑娘的場子呢。
或許那次林廊橋的偶遇，也隻是偶遇吧，算不得什麽情定三生非你不娶的緣分吧。
葉知秋見他沒出息的樣子，氣更不打一處來了，心說果然書生什麽的真是酸腐啊，可是她卻討厭不了眼前的少年，她隻覺得有些心疼他。
滿腹的惡毒牢騷，到了嘴邊隻化成了一句：“那是她沒福氣。”
清雲隻是苦笑，指了指前路的夜闌巷，說道：“到了。”
葉知秋抬眼看去，滿街琳琅的燈籠十分旖旎，落日已沒，漫天星鬥轉了上來，晚間的夜闌巷果然熱鬧。
夜闌巷隻是短短的一條街，兩側也就分布不到十家店鋪，卻均是敞開大門迎各色客人的生意。門口停著許多華麗的馬車，車棚下的流蘇隨風擺動，就像門前迎賓女子柔軟的腰肢，分外曖昧。
白天裏從不見的巨商大賈，此時紛紛從車馬中下來，踩著奴隸的脊背，穩穩地落在門口的羔毛毯上，不沾一絲塵埃。姑娘們熟絡地笑著，銀鈴般的聲音蕩開肥頭大耳臉上的褶子，人人都是開心的，最開心的還要數直往胸口塞金幣的老鴇子。
葉知秋聞著厚厚地脂粉味兒，抬腳走了過去，斑斑跳到葉知秋的肩膀上，慵懶地閉著眼睛，小聲對葉知秋說道：“主人，這地方怎麽比那些狐狸精的味兒還難聞。”
葉知秋笑著點她的腦殼，小聲回她：“你們呀，都算妖精，你可不許歧視她們。”
斑斑不以為意地喵了一聲，沉默下來。
葉知秋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一張俊臉吸引許多姑娘的招惹，那些柔順的絹紗浮在臉上，葉知秋也不生氣，還恬不知恥地，偷偷掐了姑娘的腰肢，惹得一陣陣笑聲，剛下車的男人們看了過來，點頭微笑，一臉兄弟祝今宵愉快的表情。
葉知秋也不理會，帶著幾人，在鶯鶯燕燕間穿行，走到一處大門最是氣派的樓前，駐足觀察。牌匾是龍飛鳳舞的禦音閣三字，從外表看，他就和其他的客棧一樣，甚至還不如客棧，他連個小廝，跑堂的都沒有，他安靜地存於這個紛亂的夜闌巷中，不爭不搶不卑微，卻門前擁有最長的隊伍。
客人們都是很遠就下了馬車，自己走來，沒人服侍，也沒人牽引，彼此點頭示意，排隊地等成一長趟。要不是三樓開的窗戶裏，那抹清麗倩影，和醉人歌聲，葉知秋差點以為這是什麽蘋果新品發布會了。
葉知秋按照規矩等在隊伍的最末，他是這裏最年輕的公子哥，身邊跟著的又都是年輕才俊，剛一到場，就又成了引人注目的焦點。
人們紛紛低語，看著葉知秋的樣子猜測他是哪家豪紳的公子，這風口浪尖上也敢出來橫混，果然身份背景不同，連京都來的人也不怕。
葉知秋好脾氣地對所有疑惑的目光，一一回敬。人們看一會兒就又回複之前的話題了。
“老趙，你說，今天那姓葉的小子，能不能泡到泓姑娘啊？”
“誰知道了，這泓姑娘的脾氣咱們向來猜不透啊。”
“可不是。”有一個人加入了話題：“有人傾盡國庫之力也難見她一麵，可有人拿了半個燒餅，卻得道了泓姑娘的一枚香吻，你們說，還有沒有天理了。”
“嘖嘖嘖，那話你們也信，都是坊間傳言，我看就是瞎掰！”
清雲忽然抬頭看向三樓的麗影，沒來由的挑起嘴角。
葉知秋拱了拱他的肩膀，小聲問道：“你就是那半塊燒餅吧！”
清雲低頭看她，輕輕地點頭。
葉知秋拍拍前麵的幾人，問道：“我聽幾位說，半塊燒餅？那是怎麽一回事兒？”
幾人見葉知秋有興趣，等得又實在無聊，便添油加醋地說起來。
才子佳人的故事，不外乎英雄救美這樣爛俗的劇情，是那泓姑娘獨自出城去廟中上香，回來時崴了腳，恰逢出城去送藥的清雲路過，當下敷了些草藥，緩解了泓姑娘的疼痛。清雲幫著舒筋活血又把自己帶的燒餅分給了姑娘一半，姑娘說是等她回到家中再遣人前去道謝。就這樣，算是“一麵之緣”了。
葉知秋瞟了一眼又羞得不行的清雲，道：“那後來燒餅還了嗎？”
“沒還，也不是，應該是沒還上！”又一個知情者轉身插了句話。
“怎麽還沒還上？”葉知秋問。
“那小兄弟沒告訴泓姑娘姓甚名誰，家住哪裏，可不就還不上了。”
葉知秋一臉可惜的神情，嘖嘖道：“這可真是可惜了泓姑娘的一番好意了，原本一段佳話，就這樣吹了。”
“可不是！”
“那這兩個人的事兒，怎麽就傳得這樣沸沸揚揚啦？”葉知秋又問。
大家突然擺出臭臉，哼聲道：“還不是那個臭小子自己傳得，泓姑娘這等丟臉的事情，還能自己出去講去？隻可惜我們泓姑娘的好心腸了！”
葉知秋撇撇嘴，退出了圈子。清雲想說什麽，張張嘴，又憋了回去。
這時，緊閉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人們安靜下來，注目於一點。
一個身著暗綠色服飾的小廝走了出來，清了清嗓子，喊道：“都散了吧，咱們家葉大少爺今天包場了。”
“又包場？”人群炸開了鍋，有人咒罵，有人無奈，可最後也都是憤怒地揮袖離開，不再逗留。
葉知秋看了看他們，挺起了腰板，一步步走上樓梯，剛要撤回的小廝定住了身形，一臉得不耐煩，轟著葉知秋：“散了吧，還看什麽啊！沒聽見我們少爺今天包場了嗎？”
葉知秋理也沒理，一把推開小廝的臉，走進了大門，在大廳中高聲問道：“怎麽？泓姑娘，半塊燒餅你找了這麽久，不還了嗎？”
錚錚琴音，第一次半途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