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回家

  晏紹睜開眼,入目的是原木桌子。


  沒有水。


  他的身上很幹燥,眼前的陳設讓他感到久違的熟悉,他從桌上趴著的狀態直起身。


  他在一間房間內,麵前時一張擺設整齊的書桌,各類書籍擺在右上角,房間右側牆壁的書架上塞滿了書。


  晏紹太過驚訝,反而愈發冷靜。


  這是他的房間,真正屬於他的房間,房內陳設和他離開時沒什麽兩樣。


  他回來了。


  喻斂、池軍、池楠、魏則言、小說都是他的一場夢嗎?

  他很快否決了自己的想法。


  他的床上沒有被單,隻有光禿禿的一個床板,房間的四個角落還有蜘蛛網,書桌上也落了一層灰。


  晏紹低頭看了看自己。


  一切說明著距離他穿進書裏不止短短幾天,有可能是幾個月,甚至幾年,他穿進書裏的日子,自己在這個世界還存在嗎?

  他不禁想。


  他回來了,喻斂呢?他心頭泛著悵然若失的情緒,有幾分難舍的低落。


  晏紹抬腳走向門口,他想告訴他媽媽,他回來了。


  然而門在他打開之前,率先從外麵被人打開了。


  門口冒出一個小小的腦袋,晏紹看到那張臉,愣了愣。


  晏遙!?

  不、不是晏遙。


  五六歲的小男孩生的臉蛋白嫩健康,雙眸轉著,像是在打著小算盤,顯得調皮可愛,這是晏遙不會露出的神情。


  他推開門走進來,仿佛沒看到晏紹一般,直直朝他走了過來。


  晏紹張了張嘴:“等——”


  下一瞬,他的話卡在了喉嚨裏,“晏遙”直接從他身體裏穿了過去,晏紹在原地僵住。


  在他身後,“晏遙”爬上了書桌前的凳子,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個相框。


  相框上是一張照片,夕陽下,一名穿著正裝的淩厲女人和少年站在樹下的合照,女人眉眼鋒利,少年穿著校服,麵色淡淡,手揣著衣角,小動作透露出絲絲不安的心情。


  “晏遙”把照片抬起來看了又看。


  “晏遙。”女人清冷的聲音自樓下傳來。


  晏紹抬起頭。


  清脆的玻璃碎響在房中響起,晏遙跳下凳子,看著地上的相框碎片,自知做錯了事,圓圓的眼睛裏透露出不安。


  果不其然,女人聽到聲響上樓了。


  她進門看到房內的場景,如晏遙一般穿過了房間正中間站著的晏紹。


  “媽媽,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晏遙脆生生道。


  女人走到晏遙身旁,撿起地上的相框,塗著鮮紅指甲的手將照片上的碎片小心翼翼取出來,見照片沒有損毀,才鬆了一口氣。


  她摸了摸晏遙的腦袋,平視他道:“時間很晚了,快去睡覺吧。”


  她沒問晏遙為什麽會在這裏,又為什麽會知道抽屜裏放著相框,晏遙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一個沒見過麵的哥哥,小孩子有點好奇心不是壞事。


  晏遙覷了女人一眼,“媽媽晚安。”


  女人也道了聲“晚安”,晏遙邁著小短腿跑著出了房間。


  晏紹目不轉睛看著房中佝僂著腰清理地上碎片的女人。


  他媽媽變了。


  女人在他印象裏,從來都是雷厲風行的,是一個工作狂,對他的要求也很高,強迫症一般的不允許他鬆懈半步。


  而眼前的女人身上竟帶著一種堪稱溫柔的氣質。


  晏紹父母在他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晏紹對父親沒有印象,他母親一個人把他拉扯大,既要工作,又要照顧他,很辛苦,晏紹懂事聽話,不會惹事讓母親操心,母親的要求也會盡量的去做。


  小時候他的課餘時間皆被學習和課外興趣班填充,繪畫、鋼琴、小提琴,他的童年和周圍人是不一樣的,枯燥乏味,隻有音律陪著他。


  高二分班時,晏紹想選理科,但他母親想讓他學文科,他也聽話的做了。


  他的成績不能落後,每次月考母親都會細看他的成績單,稍有往下掉落的痕跡,就會被批評。


  “沒用”、“廢物”等詞匯是他從他母親嘴裏聽到過最多的,他要聽話、要乖、要懂事,這是刻在晏紹骨子裏的東西,他從沒有怨過她,因為母親很辛苦,很累。


  他學習衝刺階段,常常三四點還看到書房的燈亮著,她像一個陀螺般不會停止。


  可是每次聽到母親嗬斥他的言語,他不免會產生難過的情緒。


  而現在,晏紹的房間裏,女人穿著一身淺紫色的睡衣,頭發隨意紮了個低馬尾在腦後,臉側兩邊落了些許碎發,目光溫柔的看著照片,食指摩挲著照片中晏紹的臉龐。


  房間裏沒有開燈,唯一的光源是從走廊穿透進來的,女人拿著照片走出房間,晏紹在她後麵跟著,她進了書房,坐在書桌前,拿著照片維持著一個姿勢看了將近十分鍾,然後從抽屜裏抽出一張紙。


  晏紹走到女人身旁,光打在他身上,穿透了過去,沒有影子。


  她低頭寫著信,一封沒有人收的信。


  【小紹,你走了已經一年多了,你在那邊過的還好嗎?錢夠不夠?有沒有受欺負?我是一個不合格的媽媽,現在回想起來,我依舊很後悔當初沒有多關心你一點。


  我給你找了個弟弟,叫晏遙,不知道如果你在的話會不會喜歡,他有時候很調皮,但大多時候很可愛聽話,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你。


  ……


  小紹,媽媽從來沒有和你說過,媽媽愛你。】


  女人寫了很多照顧小晏紹的瑣碎事,那時候的晏紹還不記事。


  媽媽愛你。


  僅這一句話,讓晏紹如同墜入情緒波動的大網當中,曾經的一幕幕在心頭浮現,又仿佛隨風飄散,他壓在心中岩石有了鬆動——他不是廢物。


  女人側臉輪廓帶著孤寂的悲傷,晏紹怔愣著,淚水模糊了眼睛,但是他沒感到有多難過。


  一滴淚水印子掉落在紙上,她抬手揩了揩眼角。


  晏紹知道她是愛他的,從小到大,即便母親再忙,在他生日那天也會抽出時間陪他過,有時是一天,有時是一兩個小時,那是獨屬於兩人的空間。


  她說生日是要有人陪著他長大的。


  她對他寄予厚望,他不想讓她失望。


  明明該難過的,可是他現在竟然該死的覺得——好開心。


  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流至下巴,滴落在地上沒了痕跡。


  晏紹麵前的視線愈發模糊,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恍然發現身體開始變得透明了。


  晏紹雙手放在眼前,輕聲喃喃:“要說再見了嗎?”


  *


  遊泳池邊聚滿了人,人群中有人在幫忙呼叫了救護車,喻斂重複的摁壓著晏紹胸口,濕透的發絲水滴落在晏紹的臉頰。


  “……咳,咳咳。”晏紹吐出兩口水,終於有了反應。


  他眉頭緊皺,緩緩睜開了眼睛,模糊的視線中,是一張在他眼前放大的臉。


  “晏紹、晏紹?”喻斂扶住他的肩膀,俯身叫道,臉色黑沉可怖。


  晏紹目光落在他的頭發上,他閉了閉眼,回想起發生了什麽:“你……”


  他聲音有些小,喻斂沒聽清,“什麽?”


  然而晏紹昏昏沉沉又暈了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是在病房中,鼻尖帶著消毒水的味道,晏紹看著雪白的天花板,他被救了,回去了又回來了。


  他確信中途回家那不是他的夢。


  他在這裏待的兩個月,原來的世界已經過了一年多。


  喻斂坐在病床邊,晏紹一醒他就發覺了,他已經換了身幹透的衣服。


  “晏紹?”喻斂叫了他一聲。


  晏紹看著他,張了張嘴,嗓子發疼,聲音沙啞:“喻斂,你掉進水裏了嗎?”


  他記得暈過去前,喻斂身上是濕的。


  喻斂被他問的一怔,“沒有,是你掉進水裏了。”


  “那你的身上,為什麽濕了?”


  喻斂默了默,道:“還不是為了撈你,我說你不會遊泳,沒事還跑泳池旁邊幹嘛?”


  晏紹神情愣了愣,喻斂不會遊泳,還對水有恐懼,現在想起來,當時他似是看到喻斂的表情陰沉得嚇人。


  他扯著唇角輕輕笑了笑,“謝謝你,喻斂。”


  他沒有多問,心中鼓鼓漲漲,似有新生的樹苗破土而出,他的存在,不是沒有意義的,從穿書過來,包括從前,他的世界很小,小到隻容得下學習,執拗的鑽著牛角尖。


  因為他不知道除了學習,自己該做什麽,要做什麽,習慣使然,他畫地為牢,除了追逐成績,他似乎就沒有了其他的目標。


  喻斂感覺晏紹有什麽變了,那種輕鬆的姿態,和過去刻板的形象有了點不同。


  現下晏紹心中釋然。


  人生不該隻有單調乏味的是與否,在中間還可以存在無數的可能性。


  魏則言得知晏紹醒了,特意趕過來看他,不小心把他撞下水的那人也跟著過來道歉。


  “我該死,是我眼瞎,我他媽就是個罪人……”一個大老爺們又哭又吼,引得讓人頻頻投來視線。


  晏紹眨了眨眼,對這位工具人仁兄道:“醫藥費……”


  “你放心,我已經付了,我願意對你負責,如果你身體有什麽後遺症,盡管聯係我,我一定不會推脫的!”


  “哦。”那就沒事了。


  “不過你們還真是嚇了我一跳。”魏則言在旁邊剝著橘子皮,他看了看喻斂,道,“你不會遊泳吧,就那麽直接跳下去,幸好池水不深,要是你們都在那裏出了事,我可要一輩子過意不去了。”


  他偏頭笑笑,把橘子往晏紹麵前一遞,晏紹搖頭拒絕了,他就自己掰開吃了。


  晏紹看向喻斂,喻斂蹙眉,嫌魏則言多嘴,他道:“我會遊泳,隻是太冷了才撲了兩下水。”


  撒謊。


  晏紹抿了抿嘴,這次他是亂上添亂了,喻斂就是待他太好了,好到讓他愧疚沒能幫上他什麽忙。


  “這樣啊。”魏則言一個橘子吃完,拿紙巾擦了擦紙,“都沒事就好。”


  晏紹醒了,身體沒什麽大事,也不用再在醫院待下去了,四人在醫院門口分別,晏紹和喻斂回到了出租房。


  晏紹坐在書桌前,反複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翻來覆去的看。


  其實真假並非那麽重要,他已經沒辦法把這個世界的人當成紙片人了,他們都是有自己思想的存在,他看過的那本書,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一本“預言書”。


  周遭的變化是隨著人們行為的變化而變化的,未來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是沒有一個肯定的答案的。


  晏紹手握著拳,感受著這種踏實感。


  他決定放下過去了。


  不是遺忘,是帶著回憶走下去,他不想一直在原地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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