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久逢甘霖
先前已有一道亮光劃過天際,緊接著伴隨而來的便是仿佛好撼動天地的巨大聲響。
段泠握著冊子的手指一緊,忙揚聲道:“來人!快來人!”
顧明就守在偏房,聽到聲音,連忙披上外衫,輕輕叩門後,才推門而入。
段泠見到來人,追問道:“外麵可是要下雨了?”
顧明怔然了一下,回道:“見這動靜似乎是要下雨了。”
“扶我起來,我要出去看看。”
顧明擔憂的看了看段泠單薄的身子,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自架子上取下段泠的外袍,又取了件披風,替他穿戴整齊,才將人扶上了輪椅。
風,嘯然。
高大的楊樹在狂風中,好似嬌怯的女子畏懼強權一般,瑟瑟發抖。
塵土飛揚,迷漫的人連眼睛都張不開。
段泠皺著眉,看著天空。
天上已然看不到星光月光。
一層密密的烏雲將天空中遮蔽的嚴嚴實實,不時看到遠處閃過的電光。
空氣中有泥土的味道,沙粒打在臉上,生疼。
段泠忽然感覺到臉上有一點涼意,伸手碰了碰,竟是一滴冰涼的水滴。
下雨了?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天空中忽然簌簌落下雨水來,似有人端著簸箕潑灑著豆子。
劈啪劈啪。
比豆粒還要大的雨點兒打在地麵上,飛濺而起。
被塵土覆蓋了幾個月的相州城,終於在這一刻迎來了久別的甘霖。
段泠的目光中難得的出現了一絲喜悅,他甚至伸出手去,碰了碰冰涼的雨水。
“顧明,下雨了。”
“是的,下雨了。”他們隻來到相州短短幾日,便已經見到了如人間地獄一般的情景。可這些老百姓們,卻沒有食物水源,生活了幾個月。顧明無法想像,但此刻看見這場大雨,他心中油然而生的激動卻是毫不掩飾的。
沉默了一會兒,顧明看著段泠被雨水浸濕的袍服下擺,擔憂道:“雨水寒涼,王爺莫要壞了身子。”
段泠並未任性,老老實實的回去換了幹淨的衣衫,又用熱水泡了腳,在淅瀝的雨聲中,陷入了難得的好眠。
此時,在醫館的小院中,也有人觀望著這場大雨。
君薄言著了一襲白色寢衣,外麵隻搭了件白色外袍。佩劍不在手中,他手中隻有一盞清茶。
雨水淅淅瀝瀝,似鼓點一般,敲擊在人的心頭。
君薄言是不喜雨聲的。隻因,哪怕是在末蓮山莊泥濘的地麵,也不利於他習劍。而更喜歡鬆軟的雪海,踩上去很舒服,而劍光閃動間,更是美妙。
這場雨來的聲勢浩大,也是眾望所歸。甚至於時間上,都比大家想象的要長久。
在段泠安睡間,州治府中的人們卻沒有閑著。
陡然來了一場大雨,山間土層鬆軟,勢必會造成滑坡。城牆上,有眼力好的,看向遠方。早年間,便有一場大雨推動山上滑下的泥土直接就堵了城門,清理了足足半月。
雨聲中,百姓們的歡呼聲幾乎聞聽不到。
一場大雨持續到了淩晨,直至天邊泛著微微的魚肚白,方才停歇。
大雨過後,一切都顯得是那樣的生機勃勃。
幾近枯死的樹木,也在一夜之間恢複了生命力。
甚至有的樹杈上,竟出現了小小的嫩芽。
雖然有的房舍因大雨的緣故發生坍塌,但這場雨卻是所有人都希望的。
灰突突的青石板路經過雨水的衝刷,重新煥發了往日裏的顏色。黑亮黑亮的,似乎都能照出人影來。
百姓們忙碌著,操持著自己的家裏事兒。而知州府門前,仍舊沒有結束施粥施飯。
幹旱已經造成了糧食絕收,今年的相州將渡過一個艱難的年月了。
但隻要有希望,百姓們就能繼續堅持下去。
知州府大牢中,空氣愈發的濕冷了。
下過雨後,天氣便漸漸冷了起來。已經入秋,再也不如夏日一般溫暖了。
牢房中隻有一些幹草,連床被子都沒有。大家席地而坐,或躺在幹草堆上將就一個晚上。
因這大牢用的少,也沒有太多的老鼠蟑螂,不然這光景可要好看的多。即便如此,也讓這些在江湖中走南闖北,卻從來沒有經受過這些待遇的男人們怨氣叢生。
而更多了的則是對死亡的恐懼,和對未來的迷茫。
阿大的話,一字一句都深入這些人的心中。讓他們不由不去擔憂,他們是否能從這裏出去。
大家晚上都睡不好,吃的東西更是難以下咽,難免就會有爭執。
捂著鼻子的男人縮在牆角,目光仇恨的看著那些坐在圍欄前的人們。等著吧!大家都是要死的!
“你們說說,咱們真的像那人說的,會死在這裏嗎?”有人擔憂的問。
“死……”亦有人一臉恐懼,驚嚇連連。
沒有人敢保證他們一定會從這裏出去,一時間頹然之色出現在每個人的臉上。
“早知道朝廷會把咱們抓起來,我說什麽也不會貪心了!”被抓事小,可是掉腦袋的事兒為大啊!
“唉……”
阿克手裏抓了一隻青澀的果子,也不曉得是從哪裏找來了。哢嚓一聲,咬了個脆口,便自言自語道:“早知現在的,當初做什麽去了!活該!”
說罷,人也揚長而去。顯然,他隻是過來看熱鬧而已。
早飯後,段泠讓人穿上了厚厚的袍服,難得在院子裏小坐片刻。
抬頭看了看頭頂的那株楊樹,已經是片葉不見,但應當是活著的。
難得堅持了這麽久,若是人沒有水喝沒有飯吃,這麽久早就餓死了。若是成為一棵樹的話,就要經曆饑渴和嚴寒。但若是堅強,便能渡過任何難熬的歲月。
相比之下,人則脆弱多了。
嗬……
發出了一聲意為不明的冷笑,段泠看著遠處的天際,不知思索著什麽。
這日的夜色來得似乎比往常都早一些。
街道上又恢複了往日的安靜,再也聽不到他人瀕死前的呻吟聲了。
段泠今夜有些失眠。
躺在床上,看著頭頂那方暗色的床帳,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年的時候。耳邊是孩童們玩樂時發出的歡快聲音,似乎還有落雪的聲音,一切都是那樣的歡樂。
直至冰冷的湖水將他整個人包圍,視線裏出現了一張開心的笑臉,瞬間將段泠的帶回了現實。
房間裏陌生人的氣息讓段泠皺緊眉頭,手指悄悄握緊了藏在枕頭下匕首。
“荊紅楚在你這裏。”他說的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這聲音熟悉的很,段泠想,哪怕他在死去的時候,都不會忘記。
“君薄言。”他微微一笑,絲毫不畏懼自己此刻是居於下風。
來人正是君薄言,他手握烏鞘長劍,目光清冷。較之一年前,少了幾分急躁,多了幾分沉穩。
上次一別,不過幾日光景。但少年對君薄言所做之事,他這輩子都無法忘卻。第一次被囚,第一次被下藥……搭在劍身上的長指倏然握緊,周身的劍意也陡然凝實。
上次在酒肆之中,君薄言並未使出精絕劍法。如今森然劍意卻讓段泠膽寒,不過一年這人便已經成長到如此地步。若是再任他幾年,這天下怕是再也尋不到他的對手了。
今夜是他的死期嗎?段泠忽然笑了。他並不畏懼死亡,隻是不想以這種屈辱的方式死去罷了。
“荊紅楚。”君薄言再次沉聲提醒。
“本王這裏的確是有一人名叫荊紅楚,卻是因為妄圖劫獄被抓。若是莊主想尋的是因為想要幫助那些劫掠了賑災銀而下獄之人的,那麽請便。”段泠為表自己的誠意,甚至攤了攤手,很是誠懇的說。
君薄言皺眉,緩步走到段泠麵前,伸手探向他的脖頸。
在段泠還未反應過來時,便捏住了他的領子。
眼見著這人的眼中第一次閃過一絲慌亂,君薄言心中也有了一絲愉悅之色。看來,他也不是毫無畏懼。
“我要找的人隻是荊紅楚。”
段泠自然知曉,君薄言是不會為了那些人而來,隻是故意為之罷了。命門把握在他人手心,也隻是讓他微微一怔,而後便笑意如常。“莊主要找的人,可是為了救那些視百姓們性命於不顧的混蛋而下獄。即是如此,本王也無話可說了。隻是略有遺憾,看來莊主同一年前相比,並無長進。本王當莊主是一名忠義之士,卻也隻是個全憑自己心意做事的普通江湖人罷了。”
段泠的話語中飽含諷刺,那江湖人幾個字更是如此。
君薄言毫不懷疑,他對江湖中人的厭惡,雖不知緣由,但確實如此。他不禁凝神思索,今夜之前那名叫秦初柔的女子登門,請求他去救荊紅楚一事,是否是個陰謀。
他此次前來相州,並未同荊紅楚有過照麵,他又是如何知曉他便在醫館之中的。
眼見君薄言麵露思索,段泠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不知道莊主還要抓著本王的衣領子到何時?若是莊主喜愛這身寢衣,本王的衣籠中還有幾件一樣的,莊主拿去便是了。”
陸昭文剛走到門前,便聽到自家王爺說出這番話來,一向麵無表情的臉鮮少露出幾分驚詫的情緒。那人是對他家王爺做了什麽!怎麽王爺就要以貼身衣服相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