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七章 不配為人
胡霽色匆匆追著何太醫,到了他的住處。
何太醫攤開筆墨紙硯,哭著就開始寫遺書。
胡霽色見了都要瘋了,道:“你不會真要自裁吧?”
“陛下已經下了聖旨,我怎麽還能活?”何太醫似乎覺得她這個問題十分滑稽。
“你履曆造假了嗎?”胡霽色問。
何太醫長出了一口氣,道:“不大謙遜是真的,可造假真不敢。”
這種情況,胡霽色前世也見過。大家在求職寫簡曆的時候,凡是擦邊的榮譽都是要寫上的。有時候未免就會寫的雲山霧罩的。
可這是市場潛規則,也罪不致死吧!
眼看他哭哭啼啼的寫遺書,胡霽色一時氣急,衝過去就把他的遺書撕了。
“不行,怎麽能這麽輕率地去死?你跟我去,我們去找他理論。”
何太醫急道:“我的姑娘啊,你怎麽還不明白,陛下賜我自裁,是恩典啊。如若不然,較真起來,我的一家老小都得死!”
胡霽色覺得不能理解:“你做錯了什麽,甚至上升到了滅族的地步?”
何太醫癱坐在了椅子裏:“古來伴君如伴虎……”
他看了胡霽色一會兒,道:“多少像你這樣,百年難得一見的英才,在太醫院裏,為了保命而磨滅了誌氣,甚至丟掉了性命。你以為這是為什麽?不就是因為,那些主子們的一時喜怒無常。”
胡霽色沉默了。
她坐在何太醫身邊,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何太醫寫好了遺書,擺在桌上,過一會兒會有宮女來給他收好,寄給他的家人。
胡霽色回過神,道:“你打算怎麽死?”
這句話說起來挺詭異的。
但胡霽色又道:“你是頂尖兒的大夫,有沒有想過服藥假死脫身?”
何太醫頓時啼笑皆非,道:“姑娘啊,假死脫身……脫身以後呢?我去哪兒啊?我還是這大夏的子民啊。我還有家人。我若這輩子活著,同貓鼠一般,也就罷了。可我一旦被人捉住,便是滅族之罪啊。”
胡霽色看他已無生念,隻覺得心頭錐痛。
“感謝姑娘送我一程。我倒有幾句話,想同姑娘說……”
胡霽色打斷了他,道:“你先別急著跟我交代遺言。我記得你跟我說,你夫人的生辰馬上就要到了,你要和我一起配置的那養血丸,至今還沒有個譜,你就舍得這樣去死?”
這何太醫年過四十,可和他夫人的感情似乎極好。
他夫人身子孱弱,是他的一塊心病。
先前他們討論得最多的,也是如何調理他夫人那先天氣虧的身子。
說到他夫人,何太醫的眉宇之間悲戚都少了不少,餘下竟是溫柔。
可不久,那溫柔又不見了蹤影,重新變成了悲戚。
他道:“…… 這事兒,就有勞姑娘了。”
“有勞我?”胡霽色急道,“你該知道,她先天氣虧,受不得驚,動不得氣。若你不在了,她也不能獨活了吧?你們無兒無女,這世上還有什麽值得她牽掛呢?”
何大夫聽得淚流滿麵,道:“姑娘啊,我已舍了命來給她謀一處生機。剩下的路,要靠她自己走了。”
胡霽色:“……”
何大夫哭了一會兒,擦幹淨眼淚,道:“姑娘家,跟你說正經的。你看著我們太醫院,都是酒囊飯袋不是?”
胡霽色大驚:“我可沒這麽想過……”
“其實隻是有真本事也不敢使出來罷了”,他歎了一聲,道,“但其實我們也憋得苦。其實我們大家夥兒,有那本事的,都偷偷著書了,全藏在京城的得仁書館裏。老板叫曾得仁,是個好人,一直替我們保管著。”
胡霽色:“……”
她瞬間明白了何太醫的意思。
那個書館裏,可能凝聚了幾代太醫內秀的心血。
本朝由於各種原因不能發行甚至不能見人。
何太醫道:“我隻是個大夫,不過問朝政。可我也知道,姑娘你以後會是主子……若是可以,但為我們,略盡綿薄之力吧。”
胡霽色從震驚中回過神,道:“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做不到也沒有關係,這是百年之功,不在於你一人。”何太醫安慰她道。
胡霽色沉默了一會兒,就道:“金針拔瘴術…… ”
“必定是有的”,何太醫長歎一聲,道,“隻是我不能說。”
不能為了保他自己的性命,而把那些同僚賣了。
何太醫回過神,道:“姑娘,你快回去吧。你還小…… 別看這些。”
胡霽色還想勸他假死。
可何太醫道:“這事兒你當真辦不了……回吧,快回吧。”
說著,就把胡霽色攙了起來,把她往門外推。
……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靳衛在辦差的間隙給她帶來消息,說是何太醫已經懸梁自盡了。
靳衛道:“你不必自責,不是因為你提了金針拔瘴術的緣故。帝王心,海底針,你也摸不準他的脾氣。”
胡霽色側身躺在美人榻上,好久都沒說話。
靳衛看她這樣,又安慰她道:“其實自裁在太醫中,已經算是幸運的了。最起碼他可以選擇死法,也可以保全家人的命。”
這回胡霽色動了一下,道:“曆代太醫都是如此嗎?”
太醫們明明有辦法給皇族治病,卻寧願看著皇族去死。
該說皇族可憐,還是太醫可憐?
這些事兒靳衛自然不知道,她隻能從自己的角度來說一說。
靳衛想了想,道:“並非…… 端看主子什麽脾氣吧。這一位的脾氣,這幾年特別差。”
大約是因為在位的前十來年都被老師的名聲壓製。
好不容易等到老師死了,自己的身體卻不行了。這時候他發現,自己連個死人都鬥不過……
這一切的一切,都被他歸咎於自己的身體問題。那麽日子最不好過的,自然就是太醫院了。
他見胡霽色一聲不吭,又安慰她道:“等日後你成了主子,或可改變一下現狀。”
然而胡霽色心裏想的卻是……
宣仁帝那樣的人,或許根本就沒必要活著。
他每活一天,每多呼吸一秒,隻要他能說話,隻要他能思考…… 就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