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走到樓梯拐角,迎麵撞上一個人。
男人高個子黑皮膚,胡子拉碴,嘴上叼著根煙。樓梯狹窄,兩人都沒第一時間退讓,男人眉毛擰成川字,抬頭往上看一眼剛關上門的寧瀾家,狠戾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在隋懿身上逡巡,粗聲粗氣道:“瀾瀾的新老板?”
隋懿本想側身下樓,聽了這人的話,當即反應過來他是剛才跟趙瑾珊通電話的人。想到電話裏肮髒的內容,隋懿站定腳步,斜睨他:“你是誰?”
謝天豪吐掉煙頭,眯著眼睛道:“那咱們可是一路人。”
他皮笑肉不笑,伸出手要跟隋懿握手。隋懿站著沒動,謝天豪也不生氣,把手插兜裏,吊兒郎當道:“說起來,寧瀾這小子可是我先看上的,你們可都是後來的。”
“你們”兩個字讓隋懿下意識不爽,他沉聲道:“你把他怎麽了?”
謝天豪朝地上啐了一口痰,惡狠狠道:“我他/媽能把他怎麽樣?那小子烈得很,他媽把他賣給我,我摸他兩下就給我玩咬舌自盡,最後自己解開繩子跑了,臨走前還偷了我口袋裏的錢,你說氣不氣人?”
隋懿沒有附和。從寧瀾家裏出來,他胸口就隱隱抽痛,腦海裏由自主地浮現出許多他從前不知道的畫麵——小時候成績很好年年拿獎狀的寧瀾,大雨裏錯過考試的寧瀾,背著包在首都找工作的寧瀾,還有被母親出賣、被捆在黑暗房間裏的寧瀾……
每一個都很陌生,可套在寧瀾身上又是合理的。他看似綿軟可欺,實際上執拗又堅強,他從不向自己示弱,從不用淒慘的經曆來博取同情,最擅長的便是用沒心沒肺的笑容,把傷心和脆弱全都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看到。
“要不是他把錢還上了,打死老子也不可能放過他。”謝天豪抱怨完,轉而問隋懿,“欸,你小子是不是上過他了?給了多少錢?爽不爽啊?”
見隋懿依然沉默,歪著嘴壞笑道:“要是玩膩了,便宜轉讓給我唄?他這種小婊/子到你手上的時候,應該已經給人玩兒爛了吧?不如……我操!”
謝天豪話音未落,就被隋懿突如其來的一拳頭打歪了臉,腳下一滑,順著台階做了兩個後滾翻,腦袋朝下狼狽地掛在樓梯上。
晚上八/九點,飛機準時抵達首都。
陸嘯川開車來接隋懿,隋懿臉上掛了彩,口罩遮掩不住眉角的青紫,陸嘯川問要不要去醫院,隋懿搖頭說:“回宿舍。”
這狀態一看就是一無所獲,陸嘯川閉上嘴,發動車子。
路上,隋懿問:“方羽呢?”
陸嘯川知道他是想打聽寧瀾的消息,道:“他托了親戚在查道路監控,機場酒店車站那邊也有人看著,隻要寧瀾用身份證,我這邊十分鍾內就能收到消息。”頓了頓,說,“你別太擔心,他不會有事的。”
隋懿“嗯”了一聲,過一會兒又問:“你弟弟呢?”
陸嘯舟作為最後一個見到寧瀾的人,早被一眾人等盤問到生無可戀。他說那天隋懿走後,他進房間陪了寧瀾一會兒,寧瀾一直坐在地上不說話,他下樓去給他買點吃的,回來門就被鎖了,敲了好久沒人來開,他以為寧瀾出去了,在門口轉悠幾圈就走了。
“我弟弟今天回美國去了,臨走前還拜托我找到寧瀾立刻通知他,我想他是……真的不知道。”
陸嘯川看了一眼副駕上滿臉疲憊的人,覺得這話說出來實在有些殘忍。隋懿這些天怎樣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找寧瀾,別人不知道,他可全都看在眼裏。
隋懿聽了他的話,神色依舊平靜。他閉上眼睛,幾秒鍾後複又睜開,窗外閃爍的霓虹倒映在他眼睛裏,卻完全沒給他帶來色彩與生機。
他淡淡地說:“謝謝你們。”
回到宿舍,隋懿把房間的窗戶關上,掃了一眼屋裏與他離開前沒有絲毫變化的陳設,走到寧瀾床邊坐下,然後慢吞吞地躺倒。
他把自己的枕頭放在寧瀾床上,他多麽希望回來的時候看到枕頭被扔回上鋪,聽見寧瀾半抱怨半撒嬌地對他說:“我這裏好多枕頭呢,你別再把枕頭拿下來了啊,床太小放不下。”
寧瀾把粉絲送的抱枕當枕頭,玩偶也當枕頭,如數家珍地擺在床上。隋懿跟他一起睡時,嫌這些東西礙事,寧瀾死活不肯扔,不管多粗製濫造的玩偶,他都能當成寶貝。
有一回兩人做到興頭上,一隻抱枕被擠落在地,寧瀾忙就要去撿,隋懿臉都黑了,擒著他的腰就是一陣狂風驟雨般地猛頂,寧瀾被他頂得半個身體落在外麵,忙抱住他怕掉下去。
隋懿掐著他的臉讓他看自己,咬牙切齒道:“要我還是要那個破玩意兒?”
寧瀾很少從他嘴裏聽到這樣口語化的詞匯,一時間笑得停不下來。隋懿氣急,掰著他的腿凶狠地往深處撞,每次都擦過內裏敏感的腺體,寧瀾才收了笑聲,埋在他懷裏咬著嘴唇細細呻吟。
事畢,隋懿坐起身準備去洗澡,寧瀾還是圈著隋懿不肯放。隋懿掰不開他的胳膊,問他幹什麽,寧瀾累得睜不開眼,彎起嘴角笑得露出兩個酒窩,軟著嗓子說:“要你,隻要你,你是我的大寶貝。”
如今,那些寶貝他一個都沒留下,唯獨把隋懿扔在了這裏。
隋懿又躺了一會兒,手伸到枕頭底下,摸出一張銀行卡。
這是寧瀾臨走前夾在他書裏的,一年多了,他早就忘了自己還有這麽一張卡,塞進ATM機的時候,險些連密碼都輸錯。
他從未細算過給寧瀾多少錢,卡上的餘額讓他吃了一驚。吃驚過後便是沮喪和痛苦,寧瀾顯然早就在攢了,為了這筆錢,他努力爭取片酬,帶傷堅持上台,平時省吃儉用,兩年幾乎沒有買過新衣服,一件破棉襖穿了又穿。
從前他隻知道寧瀾缺錢,很缺錢,明明給了他不少錢,他還是不夠用。隋懿甚至懷疑過他是不是賭博或者染上毒癮,暗中觀察他的一舉一動,花費很長時間才排除掉這兩種可怕的可能性。
他還嘲諷地問他是不是睡一覺結一次賬。
那時候的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寧瀾是在攢錢給自己“贖身”。
寧瀾的人生從出生開始就比大部分人要艱難,可他從來沒有放棄,也從未被世俗汙染,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他仍然想要自由。
隋懿查了這張卡的收支記錄,寧瀾在他回國的前一天才把錢存到卡上。他那時候應該還懷著希望,或許打算在情人節那天把卡交還給自己,一身輕鬆地說:“現在你不是我的金主啦。”說不定還會拿出那盒巧克力,故作淡定地問:“那你想不想從我的大寶貝,升級做我的男朋友?”
他的寧瀾,應當是自由灑脫的,一如初見時的模樣,即便衣衫襤褸、形容狼狽,依舊高高昂著頭,黑亮的眼睛裏閃耀著自信聰明、無所畏懼的鋒芒。
而不是像那天早上,畏畏縮縮,踟躕不前,拉著他的衣角求他留下來吃完早飯再走,被他那樣輕賤、那樣隨便地“送給”別人,依舊一言不發地生受著。
從前他覺得寧瀾太難懂,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改邪歸正”,一味地用自己對於“好人”的標準去衡量他,卻從未想過換一個角度去親近、去了解。
寧瀾用來保護自己的那層殼看起來堅硬無比,他被表麵的汙濁蒙蔽了雙眼,下意識退避三舍,卻不知道那殼一敲就碎,幹淨、純粹的一顆心就藏在裏麵。
隋懿感覺自己的喉嚨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扼住,越來越緊,緊得他喘不過氣。他抬手狠狠搓了幾下自己的臉,放下手時,指尖蹭過牆壁,落在一個圓潤的硬質物體上。
他把卡在床和牆縫隙中間的東西拿出來,是一根不到一米長的白色塑料水管。這東西出現在床上十分奇怪,隋懿坐起來,發現水管兩頭用膠帶纏得嚴嚴實實,裏麵似乎裝著什麽。
其中一頭的已經被劃開一條整齊的切口,隋懿手伸進去,慢慢拽出一條細長的布袋。
再裏麵是一根琴弓。
隋懿學琴十餘年,經手過無數根琴弓,這一根隻能算其中比較普通的,普通的蘇木,普通的打磨,普通的油漆,唯一有發揮餘地的手持部分也是普通的蛇皮加銀色纏線,中規中矩得有些老土。
可當他想到這是誰打算送給他的,他的心就止不住地戰栗,連帶著手都在發抖。弓是新的,沒有打過鬆香,所以沒有黏手的觸感,掛在邊上的馬毛說明有人曾不止一次地打開看過,笨手笨腳地碰斷了兩根馬毛。
手指滑到弓根,突然摸到一片坑窪不平的凹陷,他心髒莫名停跳一拍,把弓轉過來,隻見手持的位置刻著幾個字,字很小,歪歪扭扭的有些難以分辨,可每個筆畫都刻得極深,如果這不是一根木頭而是一張紙,大約就是力透紙背的程度。
隋懿急忙站起來,把弓放在桌上,打開台燈仔細打量,拇指逐一撫過那三個字。
我、愛、你。
隋懿腦中空茫幾秒,隨即便想起因為沒有收到寧瀾的生日禮物而生悶氣的那天,寧瀾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把這根琴弓藏起來,換上情趣內衣把自己送給他,又在看見他重拾音樂時,懷著怎樣的心情,偷偷刻下這三個字?
寧瀾把不敢說的出來的愛意,全都化在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擁抱、每一個親吻當中,把不敢捧出來的一顆真心,一刀一刀地留在這兒,深到無法抹平。
他究竟是怎麽了?為什麽會覺得寧瀾難懂,會覺得寧瀾是個隻會說謊的騙子?
到頭來,隻有那句“我不喜歡你”才是彌天大謊,那是他被百般苛刻、萬般踐踏後的僅剩的一丁點自尊,隻消再用一丁點溫暖去捂熱他,他便會融化,便會露出最柔軟的內裏,將自己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他。
可是他沒有,因為吝嗇,因為無知與偏見,因為幼稚的盛氣淩人,就這樣與一顆滾燙炙熱的心失之交臂。
隋懿用雙手捂住臉,緩緩趴在桌上。
手指間的縫隙中,他的睫毛在顫抖,拚了命地壓抑急促翻騰的粗喘,做了幾個深呼吸,才讓發紅的眼尾隻沾上些許濕意,頸側畢露的青筋漸漸隱匿,直至消失。
他站起來,打開琴盒,拿起桌上的琴弓,小心翼翼地放進去。
把它帶在身邊,寧瀾說不定會早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