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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如果說寧瀾的“洗白”是投入湖中的小石子,使湖麵泛起漣漪,不久便歸於平靜,那麽隋懿的“自首”就是從天而降的一顆巨型隕石,濺起的水花萬丈,方圓幾千裏無人不受波及。


  隔天上午,連菜場賣菜的阿姨都能對這事評說兩嘴。


  “那個叫寧瀾的孩子真是可憐,被家裏人欺負成那個樣子,好容易當個明星又被人汙蔑被人罵。”


  “嘖,怎麽會有那樣當媽的,要是我兒子長得這麽好,還這麽出息,捧在手裏疼還來不及。”


  “怪不得要躲起來呢,看把孩子都逼成啥樣了。”


  放假在家幫母親買菜的女孩也加入聊天:“當年我就說了寧瀾不是那種人,一窩蜂的黑他,肯定有內幕,可就是沒人信。”


  “小姑娘好眼光,現在不是好了嗎,可以那個叫什麽……可以複出了!”


  女孩心情舒暢地在這位阿姨攤位上選了一堆菜,說:“複不複出都隨他的便,他高興就好。”


  賣菜阿姨邊稱斤裝袋邊問:“那個演小警察的隋懿,是他什麽人啊?站出來幫他說話,也是好娃娃。”


  當年《夜奏》火得大街小巷人盡皆知,一度把隋懿推到了國民偶像的神壇。近幾年他也一直活躍在大眾視線裏,前年的一檔走進山村的節目,他表現得謙遜有禮,不怕苦不怕累,還手把手教山裏的孩子彈琴,讓群眾給他貼上了“雖然出生豪門但是不囂張還很努力的年輕人”的標簽,是以不同年齡層、不同階級的人都能叫得上他的名字,且對他抱有好感。


  “他對象唄,這都看不出來嗎?”邊上賣雞蛋的阿姨歪著嘴曖昧地笑,尋求讚同似的問,“是不是啊小姑娘?”


  女孩笑得眼睛眯成縫,點頭如搗蒜,連聲說:“是是是。”


  外麵鬧得滿城風雨,寧瀾在醫院裏沒聽見一點動靜。


  婆婆最近一次化療反應又嚴重起來,發燒發到近四十度,犯迷糊的時候,連句話都說不清楚。


  寧瀾衣不解帶地照料,等到熱度終於不再反複,已經過去整整兩個日夜。


  寧瀾鬆懈精神,握著婆婆的手趴在床邊睡了過去,隋懿把他扶起來送到床上,剛把人放平,聽到床邊的老式手機震動。


  隋懿怕把人吵醒,忙不迭按了一個鍵,魯冰華的公鴨嗓就從電話裏飄出來:“喂,寧寧哥,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你以前真是明星啊?”


  隋懿迅速走到屋外,把聽筒放到耳邊道:“是。”


  魯冰華聽出對方不是寧瀾,謹慎地問:“你誰?”


  “我是隋懿。”


  魯冰華倒吸一口氣,然後壓低聲音:“你跟我寧寧哥,是……是真的啊?”


  隋懿不明白他問什麽真的假的,隻提醒他如果想寧瀾好,就不要在寧瀾麵前隨便提這件事。魯冰華知道他寧寧哥害心病,連聲應下,也不追著瞎猜瞎問了。


  隋懿掛了電話,拿自己手機上微博。他先斬後奏地把密碼改了,公司的人沒法上去刪掉那條微博,無論是王旭還是公關部的人來電話,他的回應都隻有兩個字——不刪。


  他出道以來從未參與過炒作,這回卻是拿自己的熱度給寧瀾洗白,所幸效果在他預料之中,他很滿意。


  被衝到風口浪尖,自然會出現一小撮反麵的聲音,比如“當年不站出來,現在馬後炮頂什麽用”,“不會是姓寧的要複出,公司安排的一場戲吧”,然而剛出現就被粉絲們一盆水把苗頭掐斷,說隋懿這樣的身家,有幫寧瀾炒作的必要嗎?他願意幫,一定是出於正義感。


  接著畫風又轉,開始有人猜測隋懿和寧瀾的關係,畢竟特地跑去參加葬禮,不像前隊友能幹出來的事。這下一石激起千層浪,所有與AOW有關的粉絲圈地動山搖,存在了五年之久的某高花CP站火速宣告關站,唯粉和CP粉在各自的超話裏淒慘哀嚎,各種小作文刷屏表達傷心憤怒。


  嚎到第三天,某隋懿知名唯粉大大發布長微博表明立場,說:都別鬧了,你們到底粉的是這個人還是粉自己的幻想?如果是後者趁早脫粉吧,咱們家不缺你一個,隋懿也不靠這點流量吃飯,我粉的是他的人品和才華,反正我愛屋及烏,他喜歡誰我就喜歡誰。在場大部分姐妹都跟風黑過寧瀾吧?我也一樣,我的愛豆都沒在回避,那我也沒什麽好怕的,在這裏鄭重向寧瀾說一聲對不起,如果有朝一日你還能回來,我一定到現場給你應援,單人雙人,任君挑選。


  該粉絲豁達的態度感染、點撥了許多人,想通的唯粉從低迷的氣氛中振作精神,投入新劇的打榜中。高花CP粉們則是脫粉的脫粉,轉唯的轉唯,畢竟兩位正主都力挺寧瀾,他們想甩鍋也無處可甩。


  接著,“寧瀾對不起”這個話題在部分粉絲有目的性的強刷下,再加上後台某人的推動,輕鬆被送上熱搜榜前三,點進話題就能看到粉絲整合的從寧瀾出道到被黑再到退圈的科普。


  最後,所有娛樂頭條都報道了此事,繼而引發了關於網絡暴力的討論,真正將關注度推向高潮。


  寧瀾是在自己名義上的生日那天,收到來自醫院護士站聯名送的蛋糕,才知道事情鬧得這麽大。


  網絡上不乏有人扒出他和隋懿在這家醫院守著一位孤寡老人,還有粉絲想混進來探望,好在該醫院管理嚴格、私密性強,待在醫院裏無人打擾,還算清淨。


  寧瀾沒有正麵問過隋懿,隻在某天吃飯的時候隨便問了一嘴:“是不是被那件事影響,所以你最近都沒有工作?”


  隋懿如實說不是,寧瀾不太相信,自己拿出手機上網查了下,隋懿的個人超話排名還在前列,他才放了心。


  隋懿見他願意拿起智能手機,心中高興,忍不住假設道:“如果我真過氣了,寶寶你還要不要我?”


  寧瀾正翻開賬本,聞言抬頭,定定看了他一眼,勾著唇角似笑非笑,什麽也沒說。


  隋懿被他這表情弄得惶恐不安。雖說寧瀾現在不抵觸他,也逐漸願意接受他的關心和照顧,可畢竟沒有蓋章印戳,連口頭承認都沒有過,不僅如此,寧瀾對網上和周圍的人把他倆當成情侶的事沒有任何反應,好像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或許不是不在意,而是是麻木。這樣更糟糕,他寧可寧瀾恨他,也好過對他毫無感覺,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隋懿樂觀不下去了,下午拉琴給婆婆聽時頻繁走神,外行人都能聽出拉錯好幾個音,惹得婆婆直呼還不如去聽她的黃梅戲。


  寧瀾洗了水果進來,問他是不是弓用得不順手,隋懿自覺沒有立場再問他討要一根有愛心刻字的弓,於是換了首簡單的曲子拉,寧瀾聽了一會兒,兩個手來回拋擲蘋果的動作突然停住,接著眉心打褶,很膩味似的說:“聽過了,換一首。”


  等到隋懿反應過來,露出狂喜的表情,寧瀾頓覺說漏嘴,臉頰泛紅,站起來就跑。


  這曲子正是寧瀾生日那天隋懿錄在錄音筆裏,放在他窗台上的那首,舒伯特的《水上吟》。


  寧瀾的腳在近日的悉心養護下恢複得不錯,這一跑就溜回了泉西。


  隋懿在婆婆的擠眉弄眼外加鞭笞催促下,厚著臉皮跟了過去。寧瀾理貨他擦桌,寧瀾做飯他拔蔥,寧瀾送貨他……他就站在小板車上不讓他走。


  “把地址給我,我去送,你歇著。”


  隋懿近一米九的昂藏身軀,站在小板車上甚是滑稽。寧瀾踩不動自行車,氣急之下抬腳猛踹小板車,底輪一滑,隋懿重心不穩險些摔倒,還是攥著把手堅持不肯下來。


  最後是隋懿騎車,寧瀾坐後座指路,尾巴上再栓個小板車,挨家挨戶去送貨。


  有街道居民沒認出隋懿,善意打趣寧瀾道:“當過大明星的就是不一樣,現在都有送貨夥計了。”


  隋懿帶著口罩,聞言伸手跟小賣部客戶握手:“您好。”


  寧瀾跳上後座用拳頭擂他後背,催促道:“趕緊走,還有下家呢。”


  既載人又載貨,大半天送下來,著實累得夠嗆。晚上隋懿癱在病房裏的沙發上,說自己腿抽筋,明天怕是沒法去拍廣告了。


  一個真假參半,一個將信將疑。寧瀾不確定他是不是在耍心機,在婆婆的嘮叨下,無奈地上前捏了一下他的小腿肚:“是不是這兒疼啊?”


  隋懿表情痛苦,寧瀾終是不忍,坐下給他貼上膏藥,然後輕輕柔柔地幫他按了好一會兒。


  第二天隋懿起大早去趕通告,婆婆不知是沒睡還是剛醒,歪在床頭看報紙,隋懿給婆婆添了熱水,感謝她昨天的助攻。


  婆婆今天氣色不錯,滿是皺紋的臉上綻開笑容,欣慰道:“你們倆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隋懿怎麽也想不到,這是婆婆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接到醫院的電話時,他剛從棚裏出來,接通後聽了不到三秒,耳朵裏就嗡嗡鳴響,心髒仿佛瞬間停跳,在回醫院的路上,才慢慢找回正常的呼吸頻率。


  醫生的解釋是:“睡眠中突發腦出血,發現的時候已經救不回來了。”


  走進病房,寧瀾背對著他坐在床邊,床上的老人雙眼緊閉,嘴角帶著一絲微笑,證明她跟醫生說的一樣,走得安詳,沒受什麽苦。


  隋懿親手用白布慢慢蓋住婆婆的臉,寧瀾隻是一動不動地坐著,好像對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應。


  隋懿從他手裏拽出一張紙,上麵端正地寫著兩行字:

  【婆婆很開心,勿念。


  把房子賣了,跟他走吧。】


  後來他們才知道,在他們倆去G市處理趙瑾珊後事時,婆婆就私下聯係之前來過的那個律師,立了一份詳盡的遺囑,包括泉西的房子唯一的繼承人是寧瀾。


  張婆婆這一生嚐盡世間冷暖,在晚年享受到的幾許天倫之樂,已經讓她覺得這輩子足夠圓滿,不再留有遺憾。她心知自己已經油盡燈枯,到了該走的時候,可歲月的步伐在痛苦的治療過程中被迫拉長,她並不想要這多餘的時間。


  在睡夢中安詳離世,於她來說,反而是種成全。


  送走婆婆的那天,寧瀾依舊沒有流淚。


  短時間內,兩位在他生命中具有重要意義的親人相繼去世,兩個都是賦予過他生命的人。隋懿知道這時候無論說什麽都顯得冠冕堂皇,他失去過母親,可他的所謂“感同身受”,不過隻有寧瀾承受的百分之一罷了。


  隋懿擔憂不已,葬禮結束後,緊緊握著寧瀾的手,到哪兒都不放,生怕他想不開,做出什麽傻事。


  吃飯時,寧瀾右手拿起筷子,左手準備去捧碗,發現手還被隋懿攥著,蒼白無血色的臉上竟扯出一個笑:“你幹嘛,我要吃飯。”


  明明沒有哭,聲音卻是嘶啞的。隋懿心中揪痛,緩慢地鬆開寧瀾的手,看著他小口小口地扒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晚上,隋懿載寧瀾回泉西,跟著他進屋。


  深秋寒涼,寧瀾洗漱完躺下,隋懿給他蓋好被子,蓋完還是不肯走,拿起床邊的書,說要給他講故事。


  拿的是《一千零一夜》,寧瀾睡不著的時候經常會看的一本書。


  “你知道《一千零一夜》是怎麽來的嗎?”寧瀾縮在被窩裏問他。


  隋懿無所適從地翻著,覺得哪個故事都不夠正麵,不夠陽光,邊翻邊答道:“古代有個國王,每天都要娶一個姑娘,第二天清晨就把她殺死,最後輪到宰相家的女兒,她很聰明,每天給國王講故事,講了一千零一夜,國王想聽故事,於是就沒殺她。”


  寧瀾又問:“你怎麽知道的啊?”


  “小時候我媽給我講的。”


  隋懿說完自己先愣住。寧瀾一連失去兩個母親,他偏偏在他跟前提媽媽,真是越著急越出錯,蠢得沒誰了。


  這邊隋懿懊惱不已,那邊寧瀾的臉上卻沒有顯露傷心。


  他彎了彎唇角,道:“我不想聽書上的故事。”又把手伸出來,拽了拽隋懿的衣擺,“我想聽你和你媽媽的故事,可以嗎?”


  隋懿隻驚疑片刻,心緒便重歸淡定,靠在床頭組織了會兒語言,緩緩開口道:“我的媽媽……很漂亮。”


  剛起了個頭,就讓寧瀾噗嗤一聲笑了。他仰頭看著隋懿:“我知道啊,看你就知道了。”


  隋懿不由得紅了臉,清了清嗓子,繼續道:“她……算是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吧,從小沒吃過苦,也沒受過什麽挫折。唯一的挫折……大概是遇見我爸。我爸另有所愛,我媽不肯服輸,又固執不聽勸,她自負慣了,想要的就必須弄到手,然後一折騰就是二十年。”說到這裏,隋懿頓了頓,“折騰的過程你可以自行想象,我呢,就是她不服輸折騰出來的產物。”


  寧瀾眨眨眼睛,這些隻能在八卦雜誌上看到的豪門糾葛離他太遠,興許還有隋懿講得太輕鬆的原因,他想象不出,也沒什麽真實感。


  隋懿身上很暖,他忍不住往他身邊靠,小聲問:“沒了?”


  “沒了。”隋懿赧然,“我不太會講故事。”


  寧瀾沉默幾秒,說:“我問的是你和你媽媽的故事,你跑題了。”


  隋懿更加局促:“我和媽媽……沒什麽故事,就跟普通的母子一樣,沒什麽特別的。”


  “普通的母子,是什麽樣的?”寧瀾問。


  隋懿目光飄遠,似在思索,良久後開口道:“她很愛我,我也很愛她。”


  簡單的一句話,卻無端地讓寧瀾平靜下來。他眼底晃動的光倏忽沉澱,攥著隋懿的手突然也鬆了勁。


  隋懿把他這舉動看作是想要放棄,心頭一緊,忙道:“她們都愛你,有這麽多人愛你,你要好好活著,好好活著……”


  他越說越急,說到一半突然斷了聲。欲蓋彌彰了數日的內心所想,竟在這種情況下脫口而出。


  寧瀾神色茫然:“好好活著……活著幹什麽啊?”


  隋懿詞窮,搜腸刮肚道:“你還沒報複我,還沒讓我嚐到苦頭……”


  寧瀾搖搖頭:“我沒力氣了。”


  隋懿現在寧願寧瀾不原諒他,最好恨極了他,也好過對這世界無牽無掛。


  他急喘幾口氣,壓住那股要將他吞噬的恐慌,握緊寧瀾伸在外麵的手,把他摟進懷裏,強硬道:“那我就分你一半,力氣分你一半,命也分你一半,你想要什麽,都從我這裏拿。你、你拿了我的東西,我會每天跟著你,你去哪裏我就跟到哪裏……你休想擺脫我。”


  每個字都重逾千金,被蠻不講理地碾碎,再從牙縫裏迸出來。


  這些話已然經過深深壓抑和層層篩選,可聽上去仍然語無倫次到有些幼稚和瘋狂。


  寧瀾的身體隨著他一起顫抖,卻不覺得害怕,也不想躲開。


  他想起三年前隋懿的生日,那時候他們倆身隔萬水千山,心都悄無聲息地係在對方身上。


  二十歲的隋懿在電話裏讓他許個願,大聲說:“我的願望很靈的,分你一個。”


  當時的隋懿神采飛揚,桀驁灑脫,現在卻變得淒楚惶然,心膽俱寒。


  而當時的自己,隻把那話當玩笑聽,現在卻有些想當真了。


  寧瀾揚起脖子,臉頰蹭過隋懿的下巴,微微發顫的手指撩起他額前的碎發,讓自己失神的臉映入他琥珀色的眸子裏,喉嚨裏發出一個輕飄飄的音節:“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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