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怯意
“秦小姐,你來啦。”療養院的看門人給秦抒打開門,笑出了一臉褶子。每個月秦抒雷打不動都會來一次,這裏的人幾乎沒有不認識她的。
秦抒禮貌地問了好,腳下踩著青石板路,撥開向路中間延伸的草杆子,一路向高處走去。曲徑通幽,這果然是風水寶地。
秦抒的媽媽坐在露台的藤椅上,不出聲,也沒有動作,隻是坐著,眼神呆愣,雙目無神。護工在她身上蓋了毯子,手邊的小桌子上有白開水也有藥罐子,看起來已經在這裏坐了許久。
秦抒蹲在母親跟前的時候,她依然是這般神情,連眼睛也不曾眨過。
現在,媽媽已經認不出自己了……秦抒紅著眼圈,問護工:“我媽媽還是這樣子?沒有一點好轉?”
“是,秦小姐,不過近日阿姨安靜了許多,不再吵嚷了。”
七年過去……從最初的崩潰到患病,從抑鬱到精神失常,這是相當痛苦的七年。秦抒無法想象,在沒有親人陪伴意識裏沒有至親至愛扶持的每一個夜晚,媽媽是怎麽熬過來的。秦抒有時候就在想,是不是自己家族裏的人從來就福氣淺薄,沒有什麽狗屁神靈保佑,邁不過命運的門檻,自己把自己給堵死。
秦抒抬手撫摸媽媽的臉頰,當年十裏八鄉一大美人如今竟已滿臉皺紋,巍巍老態。媽媽最後精神失常之前反複嘶喊的話在耳邊一遍一遍地炸響,每次到這裏來看媽媽,秦抒都會有臨淵之感。生怕自己始終無法覓得真相,讓所有的一切終究歸於沉寂,沉澱成罪惡,這輩子都再難重見天日。
“秦連江!你敢死”
“你為什麽這麽做,為什麽!他們會殺了你的,會殺了你的!”
……
“求求你了,回頭看看我和阿抒吧……”
“你別去,別去……”
……
“連江!”
……
“砰”。
護工被秦抒的動作嚇了一跳,她把水瓶砸在地上,淚水順著臉頰滑下。“小熒,這些都是我給媽媽買的,就放在這交給你了。我得回去了,下個月我再來看她。”
“好,你去吧。放心。”
“謝謝。”
來到這半天,秦抒就陪著媽媽在露台上坐了半天,一句話沒說,一句話沒問,臉色陰沉得可怕。小熒也知道,秦抒心裏的心事太多,不好打擾,也一直乖巧的不去刨根問底。
走下山,秦抒站在公路邊整理整理心情,準備伸手攔出租車。也許是這裏太偏僻,等了許久也沒有車經過。恰好田熒琪的電話打過來。
“喂。”
“你這個沒良心的,剛才打電話說你不在服務區,怎麽回事?去哪了沒信號?”
“我……”
“你是不是忘了明天我生日呀?個缺德玩意兒,虧了我還認識你這麽多年……”
啊,明天周二……秦抒無奈地拍拍腦袋,最近是瘋癲了,這也能忘。
“要不是方以均非說要同學聚會,咱們幾個小聚一次也就給我過了,偏偏那天的氣氛又讓我不想吱聲,那姓江的來了我更不能怎麽著了,方渣男倒是看得清楚明白沒給我點破了……”
“得得得,你先別在這絮叨了,我現在在市南這邊的山腳下,都回不去了。”
等秦抒經曆九九八十一難回到市區,已經是傍晚了。華燈初上,市的秋夜和春夏冬夜都沒什麽區別,兩個字繁華。樂水河橫穿市中心,構成市的核心景點。河畔修建的步行街區域是整個省內規模最大的商業區,成日的人頭攢動山海也似,每逢節假日更是堵得水泄不通。秦抒想著,田熒琪的生日還是得過的,不如給她買點稱心的禮物。
正想著呢,突然感覺腰側被人撞了一下,秦抒心中警鈴大作。這鬧市區,小偷猖獗地帶,要是錢包被偷了找誰哭去也沒用。她用最快的速度伸手一摸,果然!
“抓小偷啊!”她大喊一聲,扒開人流追著前麵那個瘋狂逃竄的黑影。人流停滯了幾秒鍾,緊隨其後的就是群龍無首的混亂。秦抒咬著牙用當年體育測試給逼出來的百米衝刺速度,咬住那小偷不放,一溜跑到了河邊上。
“你站住!”
錢包裏倒是沒多少錢,可是身份證件以及一些重要人士的名片還在,最關鍵的是有一張父親留給她的照片。
小偷走投無路,猛然回頭,手中赫然抓著一支匕首!
秦抒猛然瞪大眼睛。
不管背書多厲害,看過多少案例,可她又不是警校的,跟人格鬥那是一點本事沒有啊。她不甘心地攥住拳頭,一點點後退。
身後有熱心人一路跟著追過來,見狀紛紛停下來,有人喊話,有人報警。看到有人打了110,小偷一發狠,向秦抒衝過來,一臉魚死網破的決心。
“嘭!”
秦抒本來嚇得不知所措,這時小偷卻倒在了她眼前沒幾步的地方。匕首“叮”地掉落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懵了一下,定睛去看,那小偷臉上一片青紫,站在他身邊的,是……
“元深?”
男人站得挺拔,身材修長,一襲深黑的風衣襯得他有些深沉。秦抒看得見他眼裏未散的戾氣。
“走。”元深把錢包遞給秦抒,拉著她走出人群包圍圈。警車鳴笛的聲音隨後在江邊響起,那一動不能動的小偷不久就將被繩之以法。
“多謝……不過,你怎麽在這?”
“碰巧路過。”男人淡淡笑了一下,秦抒看到他笑得有些牽強。他麵色微白,嘴唇發幹,秦抒皺皺眉,反過手來拉著他,找到一條長椅,兩個人坐下來。
“我看你臉色不對。”
元深的眼神出乎意料的溫柔,在江邊的燈光映襯下,他的眸子熠熠閃光。可是在這閃光之中,秦抒又察覺不出其他任何的東西,貌似是單純的溫柔,單純的光亮。自從認識他以來,這個人給她的印象就是捉摸不透。每一次看到他,似乎都和上一次不一樣。
可是這和她到底也沒什麽關係。他們兩個之間根本沒有熟悉到知根知底的程度。大部分都朋友不就是這樣嗎,在需要的時候噓寒問暖,這已經仁至義盡了。
秦抒甩開頭腦裏雜七雜八的想法,說:“我覺得你生病了。”她不由分說,手背貼在男子的額頭上,意料之內的發燙。
“你發燒了。要不要去醫院?”
元深攔住她:“沒事。我看過醫生了,無大礙的。”他說話的時候,目光鎖著秦抒的眼睛,一刻也未曾移開。他的腔調更加柔和,這讓秦抒有點不自在。她把手背拿開,清咳一聲:“那你得趕緊回家歇著,感冒了不能再疲累了。嗓子什麽的疼嗎?”
“放心吧,沒有。回去順路,秦小姐,我來送你。”
陳述句,不容拒絕。
“秦小姐似乎懂些醫術?”
秦抒側頭看他一眼,自嘲地笑了笑:“你怎麽看出來的?略通皮毛,皮毛得不能再皮毛了。不過要說做個,我可能還在行點。”
“哦?”元深似乎來了興致,“,心肺複蘇?”
“是啊。”秦抒放鬆地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的夜景,高樓大廈火樹銀花,疏忽閃過。“其實近些年國家都提倡所有人都要接觸並且掌握心肺複蘇的技術,可是直到現在也沒幾個人真能做到。要是真遇上人命關天的時候,那一個個的都傻眼了抓瞎了,還就知道添亂。”
身邊人沉默了幾秒,秦抒看不見他瞳孔深處翻湧的墨色,沒有察覺他抓住方向盤的手握得發白。隻聽見他語調平平地問:“你似乎很有經驗啊。”
“不瞞你說……我還真救過人。以前雖然也有過,可都沒最近一次記得清晰。車禍,意識不清,我很有可能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了,不知道他去了醫院之後怎麽樣。”她伸手挽了挽頭發,露出清麗精致的側臉。“見笑了,在你麵前說這麽多。我家裏有人是中醫,近水樓台,我也受了點熏陶。”
“已經很值得敬佩了。”元深的聲音很低,低到秦抒無法分辨他聲音中包含的情感是什麽。
車子停到秦抒小區門口。她想到了什麽,趕緊叮囑元深:“你先別走,等我兩分鍾,我上樓把你的傘拿下來。”
“好。”他微笑著點點頭。
等秦抒拿了傘下樓,走到車跟前,看到的是元深靠在車邊的背影。他在打電話,聲音有些冷,和她平時聽到的聲音完全不同。
“……最好能給我一個解釋。”他掛斷電話,轉身,看到怔然立在對麵的秦抒。
他似乎是個多麵人呢。秦抒抓著傘,心頭掠過無數思緒。初見時埋在陰影裏的他,再見時妥帖規整的他,出手時幹脆利落的他,幫她時溫柔和善的他,和現在冰冷深沉的他……
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她看到的又會不會是一層變色龍般的偽裝?他眼神裏的溫度,在剛剛那個回眸,秦抒看得很清楚。那一刻他眼睛裏的亮光是碎冰的反射,而不是幾分鍾之前氤氳著暖意的春水。
她有些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