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半個時辰後。
秦嫿與傅時珣身旁的得力侍衛青武,兩人一道入了府衙外堆積的人群中。
府門敞開著,秦嫿所處的位置看不大清楚,她便踮著腳細細聽著裏頭的動靜,不多時,秦嫿隻聽見裏頭莫名傳來一陣胡二公子的哭喊聲。
長街上的來往行人都駐足觀望,秦嫿隱隱聽見兩個婦人的私語聲。
“瞧見了嗎?站著的那個便是定遠侯家的二公子。”
“怎的就瞧上了紅樓裏頭的,要我說,這事兒就該被抹幹淨直接撇開,他竟還攬到身上。”
“到底是侯府的,什麽樣的姑娘沒有。”
“可不是。”
秦嫿堪堪收回了眼,正巧前頭兩個男人轉身離開,秦嫿適時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那男人方才的位置上去。眼下這地方,倒是能將府門裏的情景看的清清楚楚。
最上頭案幾後坐著的府丞也不知是在看些什麽,眉頭緊擰著,久久不曾開口。
在這間口,秦嫿忽然想起方才在東苑時,傅時珣過來時的場景。
她與曇雲在偏屋找了兩把小鏟子,想著將牆邊的土鬆一鬆,等來年春暖花開了,可以種些花花草草。
兩人本也不甚相熟,便各自幹各的,也不知道怎的,秦嫿隨口便提起了之前的一些趣事兒。
秦嫿瞧曇雲甚是好奇,她湊過去又說了些。
誰料傅時珣站在門口,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幕。
她們起身行過禮,傅時珣看了眼曇雲,後者明了,快步轉身出了院子,站在外頭候著。
傅時珣擰著眉頭走到她跟前,目光掃過那堆剛被翻過的新土。
瞧出他的臉色不虞,秦嫿神色微訕:“王爺可有事吩咐?”
傅時珣冷冷淡淡的“嗯”了一聲,而後道:“趙禹宵報官了,你可要去瞧一眼?”
秦嫿慢慢回過神。
其實這個人,對她到底也是不錯的。
昨夜若是他沒有帶自己走,隻怕眼下在這地方的,就不是胡二公子而是她了。
再抬眼,秦嫿便聽見府丞問道:“趙公子,你報官的這位當事人是你的何人?”
似乎都被府丞這問題所驚到,府衙周圍的觀望者皆紛紛止了議論聲。秦嫿稍稍偏了些頭,目光定定的落在趙禹宵身上。
小雪過後,上京城裏的天漸冷。
四周空氣稀薄,初冬凜冽的氣息似乎快要將人溺斃。
趙禹宵下顎收緊,他分明的喉結上下滑動一瞬,而後吞咽下唾液,淺淺勾起一側唇角:“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秦嫿愣住,身旁的婦人也是不可思議。
一介紅樓頭牌,竟能有幸被侯府之子當眾稱其為自己的妻子。
也不知究竟是為秦錦繡感動,還是哀傷,秦嫿喉頭微哽,腦海中浮現出秦錦繡死時的慘狀,一時胸口氣悶,短暫的呼吸兩下後艱難的像是喘不上氣一般。
秦嫿閉了閉眼,另一隻手揪住手帕,轉身慢慢退出人群。
青武不遠不近的跟在她身後,略一抬頭,不經意瞧見茶館二樓,木窗旁倚靠著的傅時珣與裴景行。
再去看,秦嫿已經漫無目的的走遠。
青武趕緊追上去,跟在她身畔,發覺這人走的似乎並不是方才來時的那條路。
半晌後,青武溫聲開口:“姑娘,您這是要去何處?”
秦嫿回過神,眉間鬱色稍稍緩了些,低聲道:“我去南大街買些桂花與棗蜜,回頭做些糕點給王爺,也算是聊表心意。”
秦錦繡這事情,終究是麻煩了傅時珣。
畢竟能在昨夜聯係上趙禹宵,他也是費了一番心思的,秦嫿知道傅時珣並無所缺,隻能做些吃食,多少彌補一些他做的。
青武恍然大悟,似是想起什麽,神情稍頓:“可王爺是素來不喜甜食的。”
“這是為何?”秦嫿的思緒被他這句話勾走,方才那點心酸也隨之淡去,“甜食能使人身心愉悅,王爺竟是如此不懂享樂?”
青武:“……”
“倒也不是……”
秦嫿麵色可惜的搖搖頭,低聲道:“那我便做些自己用吧。”
茶館二樓。
長廊角落裏的廂房內,傅時珣手執茶盞立在窗邊。
裴景行瞧見他看的認真,起身也跟過來,剛一低眼,就看見了那日在紅樓裏遇見的姑娘,趕緊開口問:“那不是……”
話音還未落定,裴景行便叫剩下的卡在了喉嚨裏。
因為他看見,傅時珣身邊的青武跟在那姑娘身邊,還頗為熟稔的說了幾句。
裴景行心生好奇,默默坐回軟墊上,單手支著下顎瞧著他。
傅時珣靜靜地看著越來越遠的那道身影,直到人轉了彎走進南大街,他才伸手合上窗。
剛偏過頭,就見裴景行歪著腦袋睨他。
傅時珣麵不改色,盤腿坐在他對麵,淡聲問:“顧煒那邊可有眉目了?”
對於方才那一場景,裴景行也著實佩服他,竟不動聲色的便將人帶回了府上。
思及此,裴景行輕嘖一聲,移開眼回應:“未曾。”
得聞今日府衙內的秦錦繡一案,裴景行問道:“昨夜你叫青武去尋趙禹宵,為何要幫他?”
傅時珣執起茶盞,神色未變:“我不是在幫他。”
“如今皇上還是新帝,朝堂之上,一半臣子皆在太後手中。而皇帝身邊,除了有效忠先帝的老臣輔佐,還需的是,如定遠侯與宰相秦元鞍這般從不參與黨爭,一心隻為江山朝政的重臣。”
裴景行沉默,“你這意思,是想將趙禹宵拉入陣營?”
“有何不可。”傅時珣淡淡一句,堵住了裴景行接下來的所有想要說的話。
在裴景行眼裏,女人追根究底也隻不過是女人,而趙禹宵也絕不會因為一個秦錦繡,就罔顧定遠侯府曆來規矩。
提起秦錦繡,裴景行又想起紅樓那事兒。
“你說沈澈這人也是奇了,如今紅樓被抄,始終也是沒個動靜。”
屋子裏靜默一陣,傅時珣斟滿茶:“那便隻有兩個可能。”
“怎麽?”裴景行身子稍往前傾些。
傅時珣掃他一眼:“沈澈是裝的,或者他並不知情紅樓與沈家的關係。”
裴景行神情稍愣,而後低沉的嗤笑一聲,張開折扇晃了晃,折回原先想說的話:“其實你也是發覺了吧,那位姑娘是與沈夫人的背影有些相似的。”
提起這話,傅時珣明顯興趣淡了些:“嗯。”
他低垂著眉眼,手指蹭著杯沿,念起前幾日皇上隨意說起,要給沈澈重新安排婚事,又忽然開口道:“若是將她送去沈澈身邊,你覺得如何?”
熱茶剛入口,裴景行被嗆的偏了身子,撐著桌幾猛地咳嗽起來。
“什麽?”
傅時珣也覺得自己這話頭來的荒唐,直接在腦子裏抹了去,搖搖頭:“沒事。”
他裴景行緩了一陣,後知後覺的像是聽見了他的話,端坐起望著傅時珣:“你這話意思是,將那姑娘帶回府中,存的並不是要收為己用的心思?”
“什麽叫收為己用?”傅時珣眼神詫異,指骨在桌幾上輕扣:“難不成非要讓她成為本王的女人,才算是收為己用?”
裴景行默了一瞬,倏地憤憤道:“早知如此,我就該先下手。”
瞧著裴景行那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傅時珣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兩人無言對視一陣,而後同時轉了話頭,說起如今朝中之事。
從廚房回到東苑,天色已晚。
秦嫿分了些糕點拿到東側屋給曇雲,她走進主屋,坐在床畔沉默一陣,才伸手將軟枕下壓著的荷包與金簪翻出來。
看了看荷包上,針腳細密的鴛鴦戲水圖樣。
秦嫿心中隻覺嘲諷,若是沒有胡二公子,秦錦繡眼下是否已然被趙禹宵接入了定遠侯府。他為秦錦繡贖了身,毀了賤籍,給她一個良民身份。
卻到底,比不過天災人禍。
秦嫿伸手摸摸眼角,起身走到圓桌邊,用手帕包了幾塊糕點,剛走出門去,又折回來將剩下的裝好,將綁糕點紙袋子的繩係成結。
偌大的王府除了傅時珣這個主人,便隻剩灑掃丫鬟。秦嫿縱然是在府上四處閑逛,倒也不用擔心會有旁人。
她從櫃子裏麵翻出披風裹在身上,抬腳去了東苑邊的湖心亭。夜裏風大,亭子過了水橋,在湖心中央,涼風襲來,寒意更是刺骨。
傅時珣喜靜,這個時辰,湖心亭對麵的雜役後院裏都是安安靜靜的。
將東西放在石桌上,秦嫿歎口氣。
她今日沒有在府衙待到最後一刻,是因為她明白,趙禹宵無論如何都會為秦錦繡討要公道。
但胡家背後是鎮國公,這公道能到何地步,秦嫿都無可奈何。
拉開手帕,秦嫿手肘抵在石桌上,低垂著眼瞼靜靜瞧著。她的脊背輕輕收攏幾分,而後伸手拿出一塊糕放在對麵的石桌上,又捏了一塊送到嘴邊,淺淺咬下一口。
這個季節的桂花不算新鮮,卻也是前不久剛曬幹封存的,吃進嘴裏多少有些桂花的清甜,裏頭還加了些許棗蜜。糕點做的很軟,入口即化,雖甜但不齁人。
桂花利治療痛經。
秦嫿初次月信是十二歲那年,剛去到秦錦繡身邊伺候她。
正值盛夏,秦嫿午休後熱的渾身是汗,貪涼吃了從冰窖裏翻出來的西瓜,那夜她的腹部絞著疼,連帶著女兒家初次月信也跟著來臨。
那會子秦嫿鑒於頭一回,瞧見出了血,嚇得抱住秦錦繡的胳膊失聲大哭,滿嘴嚷嚷是不是要死了。
秦錦繡比她大一歲,瞧見小丫頭的反應無奈又好笑。
後來她每回月信,都有痛經這個毛病。
秦錦繡私下問了好些偏方,許是秦嫿體質特殊,對她都無用。
也不知她從何處聽聞桂花能緩解痛經,便每月都會為她做一碟。
雖是無用,但每月這道未曾缺席的糕點,也整整吃了兩年。
如今桂花糕一如往常,偏為她做糕的人,卻已是陰陽兩隔。
秦嫿捏著糕點的手指稍稍用了點力,糕點麵上被壓下淺淺弧麵,指尖陷入其中。
看著帕子裏麵剩下的一塊,秦嫿手指撥了撥手帕,連帶著帕子都移到方才那一塊糕旁邊去。
做到這一步,秦嫿終於忍耐不住。
喉頭微哽,閉上眼睛,喉嚨裏發出極低的氣息聲。
傅時珣漫步過來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
少女脊背稍彎,右小臂抵著石桌,另一隻手鬆鬆跌垂在腿上,她的腦袋深埋著,露出一半側臉在暗夜裏。紅豔的薄唇緊抿,似是在極力克製著什麽,眼睫低垂,蓋住那雙流光溢彩的眸。
思緒困頓間,傅時珣還沒明白這人是怎麽了,秦嫿就已然整理好了情緒,抬起頭下意識朝他這邊看過來。
傅時珣神情稍怔,倒是秦嫿趕緊起身,行禮道:“王爺。”
“夜深了,怎麽在此處待著。”傅時珣抬步走上水橋,不足幾步,便到了她跟前。
一身清冷的氣息撲麵而來,秦嫿紅著眼睛不敢抬頭,隻甕聲道:“不大困便過來走走。”
傅時珣嗯了聲,而後將目光落在石桌上。
瞧見他的目光所及之處,秦嫿上前一步將油紙包好的那份拿起來,下意識仰起頭道:“這是今兒傍晚奴婢做的桂花糕,本想坐會兒給您拿過去,既然遇見了,奴婢便給您吧。”
傅時珣緩緩抬手接過來,他聞到一股清甜細膩的香味:“嗯,多謝你。”
憶起今日青武所說的,秦嫿又加了句:“糕點甜味兒不重,您若是不喜,分給下人們用就是。”
一陣風從湖上吹過,將秦嫿的鬢發吹散,傅時珣這才看清她眼角微紅。
京城中的貴女們大多備受寵愛,但凡落下一滴淚珠子,都是要叫人萬般心疼的。便是他母親當年,做針線活時刺破手指,都恨不得湊到父親跟前嗚咽兩聲。
但起初對秦嫿的印象就並非菟絲花,所以方才秦嫿微佝僂著背,極力忍耐的那一幕叫他心思微動,竟莫名生出一縷惻隱之心。
眼見著時辰不早了,秦嫿收了石桌上的東西。
福了福身子,低聲道:“外頭冷,奴婢先回去了,王爺您也早些回去吧。”
傅時珣的指尖摩擦著粗糙的油紙,盯著秦嫿藏在披風下的瘦小身型,她漸漸遠去,傅時珣忽然喚住她。
秦嫿回頭,詫異道:“王爺?”
“秦錦繡那事兒,胡家的被打五十大板。”傅時珣叫住人又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得轉了話頭,“這事兒隻能如此。”
胡家背後的鎮國公府。
無論是趙禹宵還是秦嫿,都還沒有那個能力去抗衡。
秦嫿一早就猜到會如此,聽聞這話後也沒有多少失落。
回想起秦錦繡慣常愛與她說的那話,若想活,隻能先暫且忍氣吞聲。
傅時珣見她靜默,正想出言時,秦嫿忽地開口:“奴婢明白的。”
她抬起眼,看清月色下傅時珣清雋的容顏,心頭因著他隨口一句的安撫浮起些許溫暖,唇畔彎了彎:“但所幸來日方長。”
這話著實叫傅時珣合心意。
看向秦嫿的眼裏,都多了些道不明的情愫。
作者有話要說:傅爺:在作死的邊緣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