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秋風起,蟹腳癢,又到了一年一度食蟹的好時機。
太夫人年紀大了,牙口不太好,剝食螃蟹比較費勁,薛盈決定今日的晚餐做酒釀盒蟹。
時人做盒蟹多用海蟹,鼇大肉多,能夠很快剝出滿滿一整殼蟹肉,但薛盈卻選用河蟹,雖然個頭小、出肉少,但勝在蟹黃比較多,味道鮮美。
螃蟹蒸熟後,薛盈小心地掀開蓋殼,蓋內充滿了金黃的蟹膏,將它們挖幹淨盛在一旁,剪下蟹嘴和蟹眼,盛蟹肉的蓋子便做好了。
接下來,薛盈和陳娘子一起,仔細地將蟹身的膏黃和蟹肉剝出,蟹腳和蟹鼇的肉也全部剔淨,再將蟹肉和蟹膏充分混合。
空氣中當即彌漫了螃蟹特有的鮮甜味道,陳娘子笑道:“拆蟹粉真是件磨人的活兒,拆了一會兒肚子便餓了,忍不住想嚐一口。”
薛盈亦笑道:“別著急,這次買了好幾蔞螃蟹,除去供應上房的餐食,剩下的足夠我們吃了。”
她們一邊說笑,一邊將蟹粉釀入蟹殼中,灑入適量的黃酒攪拌。接著又敲開了幾枚雞蛋,將蛋黃蛋白混合打透,澆在蟹粉上,等蛋液滲進蟹餡的空隙中,再澆上一層薄薄的蛋液覆蓋在表麵。
蒸鍋燒開後,將蟹黃放入略蒸片刻,酒釀盒蟹便做好了。
正在這時,幾名婢女又抬來十餘壇鮮魚砟。那還是薛盈上個月做好的,做法很簡單,鮮鯽魚去除內髒洗淨拭幹,加入麥黃、紅曲、鹽、椒、豆豉幹、蔥絲調味,然後一層調味料一層鯽魚平鋪在壇子裏醃製,等到鹵水出來,再加酒密封存放即可。
這時大廚房的采辦正好進來找薛盈:“薛娘子要的河蝦來了,剛從河裏撈的,特別新鮮,您過去看看?”
薛盈忙忙地出去了,臨走前囑咐陳娘子:“牆角處那是十壇鮮魚砟是給林氏帶走的,灶台旁那壇鮮魚砟是今天的午餐,千萬別弄混了。”
薛盈走後,太夫人房內的婢女前來取餐,陳娘子打開灶台旁那壇鮮魚砟,發現隻剩下幾條魚,怕數量不夠,便又從牆角處的壇子裏取了一條。她心想:反正林氏是有意打秋風,壇內少一兩條魚也沒關係。
李維今日旬假,便和李嘉一起陪太夫人一起在房內用晚餐。
蟹殼內的蟹粉呈半凝固狀,色澤金黃誘人。醃製好的鮮魚散發出濃濃的酒香,清炒茭白瑩潤如玉,眾人當即覺得食欲大振。
太夫人夾起鮮魚砟嚐了一口,魚肉非常入味,因是生醃的,還帶著爽脆的口感,酒香與川椒、蔥絲的香味交織在一起,與米飯簡直是絕配。她又夾了一筷茭白,清甜脆嫩,有筍蔬特有的清爽,正好中和了鮮魚砟略重的味道。
李嘉的最愛始終是螃蟹,婢女將一隻盒蟹挪到她手邊,蒸好的蟹粉呈半流質狀,舀一勺送入口中,鮮香在口腔中散開,蟹肉緊致彈牙,蟹黃豐腴醇厚,她又舀了一勺澆在米飯上,蟹膏與米粒充分融合,每吃一口都是難得的享受,李嘉滿足地歎息了一聲,怪不得人都說螃蟹是水中至鮮,所謂人間至味不過如此。
自己麵前這隻盒蟹很快吃完了,米飯還剩了些,李嘉把目光投到食案中央剩餘的幾隻盒蟹上,剛要示意婢女再拿一隻,誰知李維皺眉對她道:“螃蟹性寒不可多吃,忘了上回鬧肚子的事了?”
李維性嚴,李嘉一向視兄長如父,聽他這麽說,雖然心中萬般不舍,也隻得罷了。
李維也開始優雅地食用手邊的盒蟹。八月末的螃蟹蟹膏豐富,經過短暫的蒸製,肉黃相融不分彼此,入口既清甜又肥嫩,還有一種沙沙的質感,最妙的是,薛盈在蟹粉裏加入了大量的黃酒,有效去除了腥味,又增加了螃蟹的鮮美。此時他有些遺憾地想:若是再來一盞雪花酒相配就更好了。
吃完手邊這一隻盒蟹,李維居然產生與妹妹一樣的想法:還想再吃一隻。不過這樣沒麵子的事,他是絕對做不出的,隻得拿出自己養性的功夫,勉強克製住了食欲。
螃蟹既然不能多吃,那就嚐一點魚肉吧。鯽魚的個頭小,一旁侍候的婢女察言觀色,將一整條魚夾到他麵前的碟子中。
隻是李維隻吃了一口魚肉,便皺起眉頭。開始猛喝熟水。
太夫人發覺到兒子的異樣,忍不住問:“大哥怎麽回事,是飯菜不合胃口嗎?”
李維擺手道:“沒有,隻是有些口渴罷了。”
在另一側用飯的李嘉忽然有些心虛,被李維悉數看在眼中。
太夫人皺眉道:“定是今日衙門裏公務太忙,你沒顧上喝水。”又囑咐一旁的鄭良道:“你是辦老了事兒的,怎麽也這麽不經心,大哥兒不記得喝水,你應該提醒他才是。”
鄭良忙應下來,寂然飯畢,下人們撤下食案,李維又陪太夫人說了幾句話,轉身走出上房吩咐鄭良道:“你把薛娘子叫到我書房來。”
薛盈被李維傳喚過多次,每一次必沒有好事,不過今天,她是真的有些心虛。
薛盈慢騰騰挪到書房,李維隻看著她,好整以暇地沏茶不說話,她覺得時間實在難熬。
直到將手中那盞茶水喝完,李維才慢騰騰道:“原以為薛娘子廚藝超群,如今看了也不盡然啊。”
薛盈小心答道:“阿郎這麽說,肯定是婢子有做的不當的地方,還請阿郎明示。”
李維看到薛盈還在這裏裝相,冷笑一聲道:“我竟不知道,原來做鮮魚砟是要放那麽多鹽的。”
薛盈心裏咯噔一下,糟糕,定是陳娘子沒留心,從牆角下那幾壇鮮魚砟中取魚充做今日的菜肴了。隻是太夫人和李嘉都沒抱怨今日的菜鹹,想來是李維運氣不好,正巧碰上了自己偷偷加鹽的那一壇。
這事是無法隱瞞的,薛盈心一橫,索性對李嘉坦白:“此事的確怪婢子。婢子聽小娘子的描述,深惡林氏為人,又見她獅子大開口一次要十壇鮮魚砟,一氣之下就多放了些鹽。”
李維頗覺得匪夷所思,沒想到薛盈這樣老道的人,也會跟著李嘉一起意氣用事,冷聲道:“簡直胡鬧,且不說林氏那裏,你身為廚娘,當知一粥一飯來之不易,這麽做無異於暴殄天物,你可知道今春大旱,陝西路的許多百姓連肚子都填不飽?”
薛盈的語氣中難得帶了幾分真誠:“阿郎息怒容稟,原本我打算把送給林氏的十壇鮮魚砟都加很多鹽的,後來又覺得食物無辜,這麽做太浪費了,便隻在其中一壇頂上加了鹽,隻影響頂層的幾條魚,沒想到卻被阿郎遇到了。”
李維又好氣又好笑:“這麽說,我得要怪自己運氣不好,不能怪你了。”
薛盈忙低頭道:“婢子不敢。”
李維瞪了她一眼道:“以後這種殺敵一千,自損一百的事少做。至於林氏,我自有法子對付她。”
薛盈這才放下心來,隨口道:“阿郎自是智謀超群。我們這法子雖不入流,可是做完以後,我和小娘子倒都覺得很痛快。人生在世,若事事瞻前顧後、思慮太多,想來也少了很多樂趣吧。”
李維愣了愣,因為自小的經曆,他一向克製隱忍,是出了名的少年老成,所謂鮮衣怒馬、快意恩仇的生活,距離他一直很遙遠。薛盈這樣行事,他並不是不羨慕的。想到這裏,他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彎起。
薛盈入李府以來,很少看見李維的笑容,可是她沒想到男人笑起來也這樣好看,如春風乍起,冰雪初融,她竟有些恍惚失神。
難得李維心情還不錯,薛盈抓住這個機會道:“阿郎,婢子有個不情之請。”
“哦,何事?”李維隨口問。
薛盈看著李維的臉色道:“婢子經營的瓠羹店如今生意不大好,錢財有些周轉不開,婢子可否預支二個月的薪水?”
李維淡淡道:“不過是二個月的薪水,薛娘子真的這麽缺錢?”
薛盈很大方地承認:“眼下的確如此。這些錢對阿郎來說可能不算什麽,但對婢子來說,卻是經營瓠羹店的本錢。婢子自小窮日子過慣了,所以養成了錙銖必較的習慣。”
李維沉默片刻問:“這麽說,薛娘子是還打算回州橋開瓠羹店了?”
“正是。婢子不敢忘掉爹爹的囑托。”
“那好吧,我讓鄭良和賬房說一聲。”
薛盈喜出望外,忙道:“多謝阿郎,阿郎如此體諒下情,婢子不勝感念。”
薛盈準備了一車奉承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李維打斷道:“薪水可以給你,不過,我也有一個要求。”
“阿郎請講。”
李維淡淡道:“中午那條鮮魚砟我幾乎沒動,就賜給薛娘子吧。你可得全部吃完,千萬別浪費了。”
薛盈頓感頭大,這才叫自作自受、請君入甕,隻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偷眼看向李維,他的嘴角又向上翹起了。
作者有話要說:螃蟹螃蟹我愛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