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秋後的一天,我到村東南一塊幾乎沒人居住的漁台子上去探望伶仃駝背的抗戰老人安碌碡。
他那兩間低矮的茅草屋斷不了漏雨,我就割了十幾米塑料篷布先將就著苫上壓好,過後準備有空再修。來到他家院子門前,看到柴門鐵條套鉤沒有上鎖,虛掩著,喚了一聲,沒答應,也聽不見狗叫,於是,我抬手哄開兩三幫悠然遛玩啄食不怕人的雞鴨鵝,稍微用力一拉就進去了。
安碌碡六姥爺的簡易房門從裏麵閂上了。我平靜地輕輕喚了三聲——“六姥爺!”沒見回音,就從門縫裏往裏打量,此刻,他正躺在黑咕隆咚的屋子裏在呼呼大睡著。
敲了好一會兒,他才起床了,睜著惺忪的睡眼,趿拉著鞋子,拉開房門看著我問:“你找誰?”
多年不見,他動作還是非常利落有勁,隻是身體瘦得剩下一把一捏就嘎巴響的骨頭架子了,頭發已經一半花白,臉上皺紋密布,像幹癟絲瓜皮一樣。
我還沒有吭聲,他迎著明光眯縫著眼,猛看了一下,忽然就認出了我,忙微笑著說道:“啊呀……呀,斌啊,你來了!啊……呴,呴,呴……啊……個子比,比,比原來高了很,很,很多,臉還是沒變,姥,姥,姥……姥爺認得出,出,出,出來!”他滄桑邃悶、嗡黯沙啞的嗓音仿佛隔了幾個世紀從渾濁沉寂的地府幽洞裏糊糊隆隆、斷斷續續地艱難滾動著晃晃悠悠飄過來,老牛喝水般咕嚕嚕笨滯地提拔蠕升著,夾雜了羸弱的喘息和肺葉竭力的張合,不無嗚咽拖拉,甕聲甕氣,又奮力咆哮,努力抗爭著……此時此刻,那份對於抗戰功臣的他人格偉大謙遜、剛強平凡本質的殷切感懷,透過歲月嶙峋無情地抽打風化,一股股尖銳的鈍痛百般憐惜地刺傷著我虔誠的造訪、恭敬的景仰和深刻的敬愛,為了努力克製內心奔騰喧囂的震顫悸動,我扭頭斜向屋外,可連陰雨後大晴天搖曳的樹枝間投射下來的異常燦爛的陽光當即照耀得我滿臉暖烘烘地睜不開眼了,倏地鼻子一酸,淚水就低聲啜泣著控製不住地流了下來,我趕緊抬起袖子藏掖著擦掉。而六姥爺正老皺紋一舒展,激打了幾下,很替自己的眼光自得,又為見到我高興。
六姥爺的屋裏非常簡單,六姥姥和孩子們都住在村中央老屋地基上翻蓋的新房子裏,隻有他戀坡,跟著姥爺當杆子、打鬼子,整個人都跑野了,生性豁達的他總說在湖裏養人,一個人種植著二畝多耕地,打理著漁屋周圍的水田,默默無聞地生活勞作在茫曠荒灣野蕩間,幾十年如一日埋頭義務地看守附近的幾處揚水站、船隻、果園等。村幹部過意不去,研究送來了生活補貼,他說什麽也不要,堅持不給上級組織上和大隊裏添麻煩,任憑誰來勸就是執拗地不改主意,可自己省吃儉用和葦具編織積攢下來的幾個錢,卻“一根筋”地捐給了“一溜邊河崖”上的幾處聯辦學堂。
半盤土炕上依然鋪著那領補了幾遍的老舊褐黃葦席,北牆根下衝門放著落了一層灰的鼓脹裂縫方桌,上麵是僅有的幾件鍋碗瓢盆,泥牆上揳了釘子掛著一個葦編筷勺籠子,西北旮旯裏柴草旁支著一個鐵鍋子,小風箱上放著仨帶著豁口的粗瓷碗,門後一攬子漁農幹活家什,這就是他的幾乎全部家當。而東南屋角堆著小山似的他剛編織了不久的葦筌篩子。
他坐在炕沿上,我蹲在腳地下的柳樹墩子上,幾句寒暄過後,就打開了話匣子。
老人很有特點幾乎每次開口跟我講話總離不開這麽一句——“孩子啊,你,你,你們讀書人,千萬,千萬不能荒廢嘍學業呀,一,一,一定要擔起責任來啊,啊……啊,甭像俺,俺,俺這樣的睜眼瞎,整天稀裏糊塗瞎,瞎,瞎胡混,要把,把,把從前發生的事情記下來,呴,呴,呴……告訴後,後,後來人。”一陣劇烈的咳嗽再次把他滿腔熱望急於表達的話語揉搓得像錦秋湖裏長長的蓮藕枝子,劈濕柴般柔艮的間隙裏,他的喉嚨裏又發出了母雞呼嚎尾音似的哮噝。一抹瑣碎的光斑清涼地遊弋在他瘦削的黑臉上,泛起青銅般的亮澤。作為一個識字不多又飽經戰火硝煙、滄桑變遷的“革命家”,他這樣說我很能理解,同時,極端感慨,更堅信自己隻有按他囑咐的去做了,才能對得起生養我的天地之間這方水土似的。於是,我覺得自己和六姥爺,一個是水深火熱中幸存下來的正氣實踐傾訴客,一個是求學尋道的務虛朝聖諦聽人,緣分驅使,情投意合,怪對撇著呢!
張口嘮叨個沒完沒了,老來討人嫌,市井之徒就將他糗作成了笑料,然而,他從那些銘心刻骨的所見所聞和親身經曆中壓榨潷出,發自內心深處的良苦精華卻是我求之不得的,正中我下懷,非常感謝他,我一直認為一位老人就是一座博物館,他們所體驗的、知道的和感悟的,以間接經驗的形式向我們傳承著昭示著一代代人以堅忍不拔昂揚鬥誌、孜孜不倦的攀登精神,艱苦卓絕的偉壯探索過程及其結果,因而,使我們有了可以省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避開彎路,站在他們肩上,向著更崇高的目標作更猛烈衝刺的鼓舞和福祉。
於是,每次問起和我姥爺梁九打鬼子的光景,他可有的說了,就像一部陳舊破爛電視機嘶嘶啦啦,噪音伴著暴雪跟電鋸解棗木般地強奸了你耳朵眼睛大半天,可忽然“哢吧”一聲被撥上了“黃金頻道”,隻見安碌碡那雙模糊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來,立馬亢奮矍鑠,打起了十足的精神頭,仿佛又回到了他們年輕時代那些縱橫馳騁搏擊拚殺的崢嶸歲月。
他遞給我茶水,我喝不服,那茶水黑乎乎的,不僅有一股子煙袋油子味,還發粘稠。我冒失地嚐了一小口,簡直像藥水一樣蝕蝕辣辣得我半天喉嚨刺毛胃裏抽搦。我後悔自己老想著給他稱斤上等的日照綠,可瑣事纏身又走得急,居然忘了,於是,臉紅地抬手狠狠地擂了一捶自己的左肩膀裏。
他握在手裏的旱煙袋杆子是用湖裏竹性強的大葦根部質地密集瘤硬一小段骨節製成的,常年累月的握弄已經使其鋥光瓦亮,帶上了自己汗津、手氣和時光媾和的包漿,是個地道的仔細客,有心人。雖然取材隨意潦陋,但他使用了幾十年的那塊黃玉煙袋嘴子始終愛惜得要命,正應了一句話——煙袋不濟吧,嘴子好嘍去了!
那嘴子是下關東的時候,一位相好的給他的信物,他永遠舍不得丟棄。不過,這是他喝醉了酒後露給我的,對外我一直守口如瓶替他保密。
然而,那煙袋鍋子裏積累的油漬卻也挖了一茬又一茬,漆黑膏腴,瀝青似的,黏黏糊糊,將煙袋杆子前端材質浸染得變了烏褐,遠遠地就聞到一股刺鼻的怪味。見他那個仔仔細細的稀罕勁,小舅他們起初大惑不解,後來,便漸漸曉得了他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吸旱煙不僅可以驅蚊逐蟲,從煙杆裏透出來的煙油子還是藥用小偏方,能以毒攻毒地治療蠍蚊蟲豸叮噬、狗咬傷以及小火癤子等等,還可防止被毒蛇侵襲。
據說就連錦秋湖裏最毒的蛇也怕煙袋油子,因此,吸煙對他來說不僅僅是一種充實歲月打發光陰撫慰空虛的占糊營生,慢慢地上癮之後,便日複一日變本加厲地鑄就了從本來無意無聊跟著上了年紀的前輩亦步亦趨偶爾為之的行為,卻條件反射地增益強化著變成了有趣的消遣和幾乎再也離不了的頑強嗜好和惡劣習慣。
當然了,那老煙袋油漬還真“歪打正著”地起到了過治愈嚇跑常見邪害,防身保安全的作用,要不在哪缺醫少藥的貧困日子裏“一溜邊河崖”老人們怎麽那麽近乎迷信地推崇此物呢?
跟著姥爺打遊擊殺鬼子那會兒,孩提著的小舅天賜和萍子曾經一道趁安碌碡看不見的時候就用一棵草棍捅到他玉質的煙袋嘴裏,讓那柴梗棍沾上一點煙袋油子,再用自己的舌頭去舔,但那煙袋油子可是極其辛澀的,每每他們就會被刺激得伸長了舌頭,遂趕緊到水缸裏舀水漱口。
一次割草時,他們在一叢茂盛的蘆草底下抓到了一條翠綠花子蛇。雖說不太粗大,但也有二尺多長。一位夥伴就惡作劇地提議試試安碌碡老煙袋油子的效力,小屁孩就邊說邊纏著他把一個煙鬥給拽開,再用一個細樹枝從上麵刮了些煙油,另一個小子則用樹枝別開蛇的嘴,將木梢上的煙油強行給抹了進去。
果不其然,那蛇馬上就開始在地上扭曲打滾,折騰了一會,就翻愣昏死了過去。怎麽讓它活過來呢?
小舅在它嘴裏塞上搗爛了曲麻菜,不一會兒,那長蟲竟然活了過來。而安碌碡則跑過來,笑著一人賞賜了他們各一巴掌。
看來苣蕒能解煙毒不假。這世上的千頭萬緒是環環相扣、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半點也不差,隻不過人的認知能力有限罷了。和小舅一把聯子的酒坊前胸後背起了蛇盤瘡,現在叫帶狀匏疹,聽碌碡六姥爺說“煙袋油子”好用,天賜他們就又從他的煙鬥裏給拽刮了些煙油,試著塗抹在患處,沒過幾天還真好了。
更有甚者煙袋油子還能治羊轉圈病:用煙袋油子塗擦左右耳眼內,一天搽天一次,三天就能治愈。那年六月底,在勞力們上坡耮地的路上,小舅他們看見一群人圍著一頭瞟滿肉肥的魯西黃牛,這頭牛瞪著眼睛,一動不動,肚子脹得象鼓,一敲咚咚響。旁邊,一個放牛娃急得直哭。正在這時,剛截了鬼子棉紗準備回騰龍寨犒賞隊員們的安碌碡遠遠地叫小船護上去,一個箭步邁上崖頭,不慌不忙走過來,對牛審視一番之後,安慰小孩道:“別著急,有辦法治”。說著,他從懷裏掏出個“寶貝疙瘩”小瓶,伸出食指從瓶裏蘸了點黑油樣的東西抹在牛的兩個眼角裏。牛很快動彈著爬起,不一會兒竟然又蹦又跳地鬧騰起來了,接著,頻頻噯氣,連屙帶尿,鼓鼓的肚子漸漸消下去了。圍觀的人們簡直瞧呆了,無不嘖嘖稱奇!牽牛的娃子也破啼為笑。而安碌碡從瓶裏蘸的藥不是別的,就是他那令人作嘔的拿手煙袋油子。
再後來我也聽姥姥講,那不起眼的煙袋油子還真結結實實地救過小舅一次命呢。那是在天賜四五歲那年的春天,麻疹猖獗,席卷一溜邊河崖,很多孩子受染而亡,亂葬崗子上沒白帶黑的是此起彼伏群狗扒吃死孩子的爭鬥撕咬聲。
舊社會的農村郎中稀罕,大部分巫醫就是包治百病的遊醫騙子,一服藥一隻驢腿錢,誰能治得起?當地有首民謠:“大病等著死,活了算命大,不死壞層皮。”所以窮人有病,討個偏方,用個土法就是治病了。
天賜發病第三天,高燒昏睡,全身出紅點子,姥姥說是那個病(麻疹),因忌諱而不明說。可疹子出來又回去了,按民間說法,這叫回疹內攻,如不救治會攻死人的。於是,把村裏治病的大娘請來了。大娘“亂”治一氣,你可別說,疹子還真隱約出來了。
按下葫蘆起來瓢,天賜的牙齦又爛了,往外滲血,很快結了黑痂,姥姥給鄰居妯娌瞧,嬸子憂心說:“這不是好玩意兒,快請大娘去!”聽了病情介紹,大娘拒絕來看病,隻丟下一句話:“起疳了,快請名醫!”
正趕上姥爺抗戰隊伍上有突襲行動沒在家,在走投無路的生死關頭,嬸子和一幫老嫗們受平常安碌碡三寸不爛之舌的聒噪影響想出個毒法——上煙袋油子,並與姥姥商議。
“那就死馬當活馬治吧!”姥姥無可奈何地說。
天賜被搽上煙袋油子後即感到奇癢灼痛口渴,便要水喝。嬸子一樹巴掌擋了說:“喝水解藥,現在不能喝。”經過哭喊掙紮,天賜折騰得精疲力盡,惺忪沉暈,躺在炕上翻來覆去,邊晃顛邊昏睡,姥姥給他熬了玉米粥,叫了幾遍不醒,最後,抄起他上體,勉強哄著也是雙眼不睜,有一搭沒一搭地喝了有限的幾小口,地瓜泥粘得滿臉都是,又稀哩呼嚕迷糊著了,模樣孱弱瘦萎,顢顢頇頇的,讓人看著心疼。
心慌身亂的姥姥百般焦急擔憂得直抹眼淚,她們目不轉睛地盯著天賜,惟恐死神來臨。煙袋油子盡管含有大量尼古丁,豆粒大就足以置人於死地。可天賜不但沒被毒死,反而竟然奇跡般的活了過來。
我一旁聽得專注欣慰,不緊不慢的安碌碡姥爺終於像個精明的猶太人似的,一朝給囤積居奇的商品找到了傾銷機遇,原本核桃皮般的老臉漸次變得潮紅起光,神采飛揚起來。興致勃勃的他接著就乘勝進擊,又口若懸河地繼續著上次的話題,給我拉起了姥爺梁九早年溜杆子的一些掌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