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山,暮色蒼茫,本來又到了一溜邊河崖漁村燒火做飯,炊煙升起的時候了。
然而,各家各戶卻都再也無心家裏灶間的忙碌,顧不上往常過日子雞毛蒜皮的瑣碎事,大夥攘攘哄哄地撂下手裏的農活,百般憐憫地為受害者親人擦幹眼淚,怒火填膺地抓起著鋤鐮鍁钁,握起魚叉、榔頭,穿過胡同,踏出柴門,匯聚到大街上,喧囂成了一股股澎湃的洪流。群情激奮的漁農們浩浩蕩蕩高舉火把提著燈籠,大步流星地昂首挺胸呐喊著向祥雲寺衝去。
岑寂的夜空深邃而幽遠,一團一團的白雲影影綽綽,半片月亮在雲層裏不緊不慢地鑽進又鑽出,曠野裏明明滅滅,錐子也攮不透的綿厚朦朧混沌。火光跳躍在水中,上下通亮,呼呼啦啦,閃閃爍爍,分外耀眼。河水倒映著手執熊熊燃燒火把的人群逶迤著長蛇一樣的隊伍向前行進,嫉惡如仇的鄉親們那一張張扭曲的憤懣糙臉帶著狗血噴頭的斥責謾罵,被油煙衝天的氣氛拓展得影影綽綽晃動在湖麵上,前呼後擁,人聲鼎沸,嚇得遊魚逸蝦四散驚逃。
喧嘩噪雜的嚷嚷聲,間或呼哨短厲的驚厥弧線,劃破了傍晚霧靄彌漫寧靜潮濕的晏空,如隆隆滾雷在錦秋湖大窪河穀中回蕩。
火苗子迎風屈伸抖擻呼嘯,“劈劈啪啪”,如爆料豆,似燎新割曬幹的麥秸草,打擺子似的不安地躁動著,那些破棉絮、玉米茬子頭用鐵絲綁在了棍棒上的簡易火把上,不停地“吱悠溜”令人生雞皮疙瘩地怪叫著,往下嘀嗒著來不及燃燒的灼燙油珠子,抖落進花草叢裏將躲藏不及的青蛙漬烙得一蹦六七尺遠,拉琴的蟋蟀橫奏著烈火洶洶進行曲,墳頭沙棗樹、枸杞臥、蓬蒿間的貓頭鷹發出驚炸頭皮暴豎亂發的乖戾嚎叫,矍鑠的臥河老柳樹上受到人群氣勢感染的猞猁們更是活躍狂躁地嘀溜著那無數盞熒綠灼亮的眼睛,被反照得越發幽爍猛鷙瘮人。
那蓖麻籽大小的油豆子一邊繼續燒著,一邊掉下去附著在柴梗上忽起了更大的火舌,落進水裏的油火璣子,錚鳴著立馬盛開成了一團五顏六色的彩花子雲團流霞。此刻,仿佛有一種渾沉厚重嗚嗚嗡嗡巨大的翻天卷雲氣勢和背景旋律從蘆葦蕩裏以人們看不到的方式源源不斷地向外湓湧著。
安碌碡大步流星衝過利見橋頭,帶領憤怒的漁農們呼嘯著奔跑,幾百人的呐喊聲傳到了祥雲寺前。
守門裏的小沙彌不知就裏,遠遠地看到湧動的火龍向這邊趕來,急忙跑了進去稟報。
當班和尚正在禪房中與進香者說著閑話,聽得大門外沸翻盈天的喧鬧聲,也不知是唱得哪一出,以為早上紅褲綠腰的鑿打媽子不停地啄擊著老柳樹,烏鴉忽閃著黑白身段“嘎嘎嘎嘎”地啼叫沒完,莫非躲不開的桃花運又撞了個滿懷,隻當是住持在村裏多年豢養培育的黑道“同誌”又敲鑼打鼓晉獻來了死心塌地的同類狗肉西施鯖花那樣,臉皮野豬腚似的糙韌,凍實了的狗屎頭子般,連鏟十幾糞叉也戳不透,卻“積妓要逑進補”的瘋傻胖草驢,遂跟著小沙彌既愣頭愣腦又僵鼠撅破髒褲襠地蹀躞著出得堂屋來,要打算瞧個究竟。
待他們興衝衝地跑到廟門口,剛開了一條門縫兒往外一張,打眼一瞧,可了不得了!
“我老天哎!”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瞅魂兒早驚沒了!手執漁農工具滿臉忿恨非同一般來勢洶洶的隊伍已快到了眼前,他不禁大吃一驚,臉色唰地蠟黃了,惶惶如驚弓之鳥般的緊著牙關哆哆嗦嗦,語無倫次地一聲聲顫抖著叫喚:“快,快,快……給我關門!”忙不迭地縮回腦袋來,“砰”地一聲讓和尚們頂攬上了串杠、點棍,吩咐死死抵住,不許放人進來,說罷就沒命地顛回上房去了。
大門外的人群見鬼和尚們露了一下光鼓油脹得發青的豬尿泡腦袋又縮了回去,緊緊把大門關上頂死了,立刻鼓噪起來,紛紛用拳頭、磚頭像擂鼓似的把大門砸得稀裏嘩啦山響。幾個紅銅鐐銱很快被鐵棍三下五除二“嘩啦啦”敲撬斷了,後麵的人擠不到門前去,就亂叫亂嚷,吆喝助威。
一個中年人揮舞著鏽跡斑斑的鐵錘,重重敲打在了厚重的大門上。門扇微微搖晃,卻紋絲不動。當著眾人的麵,氣得他齜牙咧嘴,使勁往兩手裏吐了幾口唾沫,猛一搓,吆喝一聲閃開,掄圓了鐵錘敲了上去,一道絲線般的裂紋悄悄生成。“咚咚”、“咚咚”,猶如在擂動一麵巨型鼙鼓。“咚咚咚”、“咚咚咚”門板一次又一次承受著痛擊,沉重的敲打聲和細碎的破裂聲交織著,被熙熙攘攘的說話和咋呼聲淹沒了。
忽然,高門又震顫了幾下,幾塊厚厚的木綹子從門上迸落了下來。一縷火把呼啦啦燃燒跳躍的光焰從門外射了進來,投在寺廟裏光潔的石頭地麵上。
“把門釘死嘍!”大和尚驚慌失措地高喊了一聲。兩個沙彌各抱著幾塊木板,拿著鐵釘,向大門跑去。有個瘌痢頭出現在門上的洞外,擋住了跳搖的光線。緊接著,一支漁叉從爛空裏伸了進來,一名沙彌躲閃不及,額頭被刺中,鮮血噴流,向後躲去,木板“當啷”掉在了地上。又是一聲沉重的震響,門上又被夯破了個狗叨了一口般的窩子。原本已釘在門背上的木板條子簌簌跌落。
“沒用的東西!”大和尚惡狠狠地罵道。
那兩扇黑漆大門究竟有多麽結實,安碌碡知道得比誰都清楚——赤手空拳要從前門攻進去,得費許多工夫。
於是,向領頭的漁農丟了個眼色,兩人同時回身向梁九打了一下請示報告手勢,見姥爺點頭,回頭衝著大夥又招了招手,一聲呼哨,當即,疾如西北風似的邁開大步就沿著東牆根兒往後院兒趕去了。
在安碌碡身先士卒的前導下,眾人亂哄哄地擁到了後院東角門前麵。他運足了力氣,飛起一腿踢開了角門,一個箭步就跳進了院子裏。幾名看門的沙彌見是這樣眾怒咄咄狂風烈火的陣勢,不知道是何緣由,又是什麽場麵,既不敢管也不能管,肩膀上生瘡擔當不了地連忙躲到了一邊兒樹叢裏去了,嚇得內髒都起了雞皮疙瘩,心慌意亂,抱頭鼠竄了。他一把揪住一個跑得慢的短腿沙彌,命令他們前去打開大門。
眾人護著虎眼鷙睛怒不可遏的梁九雄赳赳氣昂昂地從正門魚貫而入,村民們隨後也紛紛蜂擁著擠了進去。
漁農們簇擁著揮槍舞刀攜風帶電,沙塵呼嘯冰雹亂抽般般席卷到了後院內的西北角,腳跟甫一站定。
隻聽得門外“岩岩,岩兒,趙岩妮啊!俺盼得你好苦啊!你……”大叫一聲,一個披頭散發的老年婆婆在仨媳婦的攙扶下聲嘶力竭地撲了進來,接著,衝著姥爺高喊:“梁司令,九青天啊,給俺申冤哪!”
隨著話音兒一落,就踣然昏倒在柴房屋角的大桑樹下荒草石頭堆上,一動也不動了。梁九看著眾人將她扶過一邊,輕輕放平了,猛掐人中,以便讓她慢慢兒蘇醒過來。
梁九指著牆根旮旯的數棵杜梨子樹下,用低沉渾重不容置疑的語氣命令道:“搬開石頭,給我往下開挖!”
壯士們一馬當先,蜂擁而上,合力抬開大石頭,趕緊掄起洋鎬,揮動鐵鍬,七手八腳奮力下挖猛刨起來,土屑飛舞,不到半袋煙工夫,隻聽得人群裏爆發出一聲驚秫的喟號——“啊呀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