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說越激動，越說越跟自己過不去，姥爺話到這裏他哽咽著再也難以講下去了，又一揚手裏的那把西班牙造二十響?軋死他啦?的長苗大鏡麵，朝著逯大牙佇立的蘆葦梢子，稍一摟火，“啪啪啪……”就是半梭子。
作為一介經風雨見世麵屢曆戰火的軍人，多少年來摸爬滾打縱橫馳騁，幾聲槍響他確乎並不害怕，因為他倆交情深了去了，逯平陽也太了解自己的這位莫逆摯友了，他知道姥爺的失態不是威懾自己，而是發泄內心快要崩潰的苦楚，善於審時度勢的他早就洞悉了姥爺性情中人的軟肋，要知道硝煙彌漫的崢嶸歲月裏共產黨八路軍的幹部大浪淘沙脫穎而出，百煉成鋼，於四十年後和平年代裏畸形生長起來的裙帶溫室苗苗有著天壤之別，可不是白吃幹飯的。
然而，當著雙方弟兄們的麵，姥爺雖然一時失言，隻罵了一句，而站著像旺檁似的七尺男兒，逯平陽卻著實發窘，不免狼狽不堪了，但出於抗日救國大局，堂堂湖海遊擊大隊的當家人，他還是硬著頭皮裝出一副一覽眾山小，秉著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的老道，先是艱難地咽下這杯苦酒，內心不屑與土匪出身的姥爺做過多的計較——他堅信誰笑到最後誰笑得最好。
俗話說：裝瘋賣傻不吃虧，大丈夫能屈能伸，於是，逯平陽嘴角輕蔑地一撇，狡黠可憐地望了姥爺一眼，繼續振振有詞地繼續據理力爭道：“梁司令，有話好說，你一定得克製啊！貴軍抗日有功逯某實在佩服，弟兄們遭受重大傷亡逯某深表痛惜，咱下一步攜手合作，二話沒說的！隻是這武器嘛，上次俺也是王八蛋墊桌子腿硬撐，鑿大媽子（啄木鳥）拉稀——嘴硬腚軟，這都逃不過你的法眼，‘窮顯擺’吧，你越是財主越低調。眼下，不瞞你說俺不是秦叔寶賣馬、楊誌賣刀，都窮得揭不開鍋啦嗎？俗話說見見麵劈一半，多了俺也不敢要，你看是不是分半勺子黏粥給我們喝啊？都是抗日嘛？咹！”?
?“上次你不是瞧不起那鏽二吧唧的大抬竿，嫌棄那些笨老古董嗎？剛才你手下不是也依仗著人多勢眾先下手為強了嗎？”一句話掀愣得逯大牙臉上又馱不住了，紫一塊青一塊的，哭笑不得，上不來下不去。
但是，作為老朋友，又經常打交道，逯平陽很明白梁司令是個怎樣的人，更能理解失去親人和戰友的他此刻心裏的滋味。一言以蔽之，表麵冷峻嘴上剛強的他，其實心裏仍然古道熱腸，熊熊燃燒著一團吉祥的火啊！
?“梁司令，你，你，你……那，那，那，那都怪我鼠目寸光，有眼不識金鑲玉，也都是這幫小雜碎見利忘義，順，順，順，順柳，柳，你媽那個B，你，你，你貪昏了頭了？”?
姥爺心煩意亂地一腳把個一陣風吹著咕嚕嚕滾到跟前的大三八子彈銅泡踢飛，噗厾掉到了旁邊的湖水裏。他正想皺著臉撒氣，卻被迎麵撲來的花草湖野芳香絆得打出了一個趁勁解憂過癮的噴嚏，耳邊猛不丁傳來唐留住耿持篤實的螺號聲……??
?“你甭假惺惺地出口傷害他們弟兄，都是為了抗日殺鬼子。逯大隊長，大牙板子好弟兄哎，這話好說，卻不中聽啊！我就納悶了，積點陰德行不行呀？弟兄們擱老離小舍家撇業跟著咱出生入死容易嗎？為了啥？又得到了啥？你也甭演戲了，少拿人家老實人當他媽的出氣筒了，你那一肚子花花腸子能綰幾個扣老子明白！誰叫老子交了你這樣的鐵杆朋友？你也甭再難為同誌們了，也都挺不容易的，他們手裏攥著的，剛才我也沒硬治著他們放下，我梁某不是那樣的刻薄主兒，全歸你們。這樣吧，等會兒再清點一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虧待不了你！三愣，算計著打了多少魚？”?
邪脾氣人，實在人，江湖老道人，大本事人，心坎上搪著玄機，腦袋上頂著義令，肩膀上扛著責銜，腰裏別著辯證法，腰杆挺著理道，渾身吃盡苦頭，跌夠筋鬥，沒泥帶水地撲棱跋涉、拚搏進取，惟其看問題獨特理解迥異，往往說話寓意雜俎深刻與眾不同的——姥爺越是罵了，其實正說明沒把你當外人，要好好對待你了，他沒有那般小肚雞腸，夾著個屎包子行事的痞子娘們做派，大度痛快得很。
他一麵大度認真地說著，一麵詢問三愣他們繳獲的槍械物資數目，三愣和生鐵牛一個扳著指頭一個拿著個刺刀在泥地上加著，沉了一會兒，出數了，“大三八四十九隻，輕重機槍五挺，擲彈筒十二根，炮彈、手榴彈十箱，另外還有……六隻對槽，每一儎裏分別是大米、白麵、鴨蛋和鋼材、木料等物資……”
“我看這樣吧，逯大隊，步槍你再拿上十五隻，機槍給你一挺，木把手榴彈見見麵分你一半，對槽撐上兩隻，按老九夠意思了吧？再給我磨嘰半句，寡婦家失火——啥都撈不著了！”
姥爺一邊寬宏大量地說著，逯大牙瘦巴巴的臉早已暗暗堆起了一圈圈向外擴散的笑紋，大嘴都快咧到耳朵稍上了，可作為河海遊擊大隊主要負責人他仍舊壽光門子裝板得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喜歡直來直去的安碌碡等在旁瞧著他笑不出、耐不住的做派委實為這樣一個有心計的人發悶，也不得不佩服那小政治家的角色難為難表難演可敬可鄙可憐。
“謝謝，梁司令，我們一定提著比這多得多的鬼子的人頭來報答你！‘傲海蛟’，老江湖，九大哥，是真正名不虛傳，大仁大義！大人不記小人過，夠朋友！不過，你應該理解我們很缺武器，憋得多難受啊！沒辦法呀！你做的比說的更帶勁，就，就，就這，這，這樣吧，你索性送人送到家，再，再，再給俺一挺歪把子吧！我要是有老婆啊，啥都不管她，一定先押到你這裏，換你的輕機槍。”?
姥爺嫌他太黏糊，不耐煩地一甩手，麵有不豫愁眉笑臉地說：“哈哈哈！少囉囉，照你說我快成老鴇了，看你拉得可憐的，我梁九最見不得別人在麵前哭天抹淚訴苦，不過啊，你也甭得寸進尺，淨叫花子嘴裏扣食吃，俺過的啥窮日子你知道，可咱大家都勒緊褲腰帶吧，你讓人到三愣那邊再抱回一挺歪把子吧，就說我安排的。哎呀，逯大隊呀你真行，我們這代人呐，咋就攤上這等鬼世道呢？剛才我還煩氣你，打算讓你快給我尿泡尿睡覺的吧，這不？都是一口鍋裏摸勺的好弟兄，老子就一句話——多宰東洋驢，替父老鄉親報仇！理，理，理解萬歲，慢，慢，慢慢走吧，歇歇去！都累了好幾天了！”
即將撤離，逯大牙反倒繾綣了起來，他們心裏著實過意不去，“梁司令，我逯某對貴部錦秋獨立自由大隊和嫂夫人等眾鄉親在這場中華民族波瀾壯闊反侵略抗倭戰爭中所付出的偉大貢獻和不幸犧牲，再次表示沉痛的哀悼和我們共產黨八路軍偉大、莊嚴的敬意！明天，我一定過來給他們親自守靈送行！我逯某和戰士們從內心服氣，永遠忘不了梁司令你這個實在朋友，這下我先行告辭了！”
“行，行，行，行了，行了！看又酸上了不是？！”梁司令一邊皺著滿是煙泥的大花臉，微笑著點頭致謝，一邊不好意思地衝著他，右手四指往外地撅擺著。
可逯大牙昨晚做了個好夢，今天得了頭彩，那種受人恩惠的虔誠恭敬一時耿耿於懷，實在難以釋然，群性情中人的他說完，向著梁司令兩腳並攏，“啪”地打了個鄭重的軍禮，他精神抖擻的戰士們也在順柳的口號聲裏，效法他的樣子站成整整齊齊的三排，“喀嚓”一個標準的——“立正，敬禮！”然後，向著蘆葦蕩裏死去的隊員和鄉親們的方向深深地三鞠躬??
如果說上次登門還槍，出乎意外地震撼了他的話，那麽，剛才的經曆則讓他對於姥爺的人格魅力徹底地折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