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輾轉赴任
且說李羨之外放了平湖知縣,辭別友人,準備上任。主仆三人騎馬出了京師,到通州碼頭,尋了艘直達杭州的運皮貨、鬆木的大貨船,與船主商議,付了三十兩川資,連人帶馬,捎到杭州。
船主喜得做個順水人情,又有三十兩銀子可得,笑吟吟地引李羨之上船,分了兩間小艙室。
李羨之又差金順兒和韓釧兒兩個買了些糧米、草料上船。不日,順風揚帆,沿著大運河往南而來。金順兒一路管著打火做飯,韓釧兒管著飲喂馬匹,李羨之則不是在艙中讀書,便是在甲板上賞景——他的做派倒越來越像個官老爺了。
十餘日倏忽便過,到了杭州碼頭,謝過船主上岸,騎了馬往杭州城去。進了城,尋了下處安頓,隔天一早,沐浴更衣畢了,帶了官憑文牒到巡撫衙門稟到。
在撫衙門前,少不得看了些難看的臉色,使了些進門的銀子,門子才把他帶到門廳裏候著,把文牒轉了進去。
直過了午時,巡撫大人方才召見。李羨之饑著肚子入內參拜。巡撫大人升座,李羨之跪拜行禮。巡撫大人緩緩問道“你是新科的進士?”
李羨之答道“正是。”
巡撫大人又問“排在幾榜幾名?”
李羨之道“下官不才,忝列三甲第三十名。”
巡撫大人又道“戶部周純仁周郎中你可識得?”
李羨之回道“下官進學時,正是周郎中督學,多蒙教誨。”
巡撫大人舒口氣道“周郎中曾寫信在本官麵前大力舉薦你。本官與周郎中有同年之誼,他說的話本官不會不聽,隻是這官場中僅有人舉薦尚且不足,個中曲折還需你自行體會。”
李羨之道“大人教誨,下官謹記在心。”
巡撫大人填了牒文,又道“這裏罷了,再到布政司衙門裏去拜望拜望,其他的司道衙門暫不要去了,我自派人一一知會,也免得你繁縟。最要緊的是你頂頭父母嘉興府那裏,要好生相與,方便日後行事。”
巡撫大人的話雖不多,臉色也不大和善,但李羨之聽得出還是向著自己的,他自然知道這是周郎中的那封信起的作用。直到幾個月後,這位巡撫大人被閹黨以“黨附東林”的罪名革職以後,李羨之才知道他也是“同道中人”。
巡撫大人囑咐完後,便起身入內堂去了。
大堂之上,隻剩李羨之一人,也起了身,拿起蓋了巡撫大印的文牒,由人引著出了大門。離了巡撫大堂,回到寓處,次日早起,又到布政司衙門拜望。說起來,這布政使是從二品的官銜,而巡撫不過才是四品,但因一省的軍政財賦皆歸巡撫,布政使權位日輕,漸成閑差。因此,巡撫大人派人知會了,布政使大人樂得做個順水人情,扯了些閑淡,填了文牒便也入內去了。
李羨之回到寓處,又待了一天,回味著巡撫大人最後一句話的深意,想著知府大人必是個不好相與的人,滿心惴惴不安。心想須得備一份厚禮才行。他自幼長在巨富之家,花錢是絕不會小氣的,隻是自進京科舉到如今,身邊帶的千把兩銀子已將用盡了隻剩下不足百兩,還要供給主仆三人吃用。
想了許久,李羨之想到一個辦法,就是把那三匹馬賣了——江南港汊縱橫,出門便能行舟,馬匹已無多大用處了。想到這裏,把店老板喚來,讓他找個販馬的牙子來。
趕在午後,店老板便找來了,相了馬,不多時便成交了。金順兒和韓釧兒騎的那兩匹馬各賣了五十兩,李羨之自騎的是匹良駒,賣了一百五十兩。
銀貨兩訖,牙子牽著馬走了。李羨之稱了五兩銀子謝了店老板。店老板接了銀子歡喜去了。李羨之把四封五十兩的大銀錠子交給金順兒和韓釧兒,讓兩個在城裏買些上等的絲綢錦緞,龍井白菊。備好了禮物,才動身往嘉興府來。
嘉興府就在省府杭州北麵不遠,李羨之租了條小船上路,不出一日便到,上了岸,又雇了個挑夫,挑著東西,當晚,寓在府城外的驛站裏。次日起來,他未敢冒昧入城造訪,先遣金順兒執了官憑名帖送到府上。
金順兒進了城,左右打聽,不一刻便到了城中最高大肅穆的宅邸前,正是嘉興府衙的所在。門首兩個穿著號衣的皂隸各拄著一條水火棍打瞌睡。
金順兒上前,輕喚了一聲,兩個皂隸一起醒來,把水火棍緊緊攥在手中,張著眼機警地問道“你是何人?”
金順兒從懷中取出名帖,遞上去道“小的是新放的平湖縣老爺的家奴,奉家主人之命,來投帖兒。”
那兩個皂隸上下打量一番,相視一眼,誰也不肯接帖兒。金順兒曉得甚麽意思,便從袖裏掏出兩塊李羨之預先給他的碎銀子,一並遞給他們,道“一點意思,二位拿去喝茶。”
兩個皂隸立時嘴角露出笑意,一起伸過手來,一人拿了一塊,一揚手,漏進袖裏藏了。其中一個接了帖兒道“你在這裏候著,我去通報知府老爺。”說罷,一溜煙兒進去了。
許久出來,道“知府老爺把帖兒收了,隻是求見的人多,你家老爺排在後天,早來候著。”
金順兒忙打了個躬,道了謝便往回轉,把知府大人後天召見的事說了。李羨之寫了禮單,以備召見時呈進。寫完,想了片刻,又把自己隨身的一塊價值千兩的玉佩摘了下來,找個錦盒裝了,一並添進禮單。
到了進見的這天,李羨之換上了青色繡溪敕圓領官袍,戴了烏紗帽,穿了粉底皂官靴,出門雇了匹馬,讓挑夫仍舊把東西挑了,金順兒韓釧兒兩個跟著進了嘉興城。
一進了城,直往府衙而來,到門前落轎,金順兒拿著禮單上前。看門的皂隸認得他,接了禮單,入內通報去了。
不多時,皂隸出來,後麵跟著兩個穿著灰布衫褲,頭戴網巾的仆役打扮的人,看起來不像公差,而像是知府大人的親信家丁。果然,那兩個仆役走過來,也不說話,直愣愣地朝著朝著禮品擔子走過去,抬了起來,從旁邊的小門入內去了。
那名皂隸打了個躬道“李老爺,知府老爺在花廳見客。”說罷,頭前引路。李羨之把兩個書童留在門廳,自己入內見知府大人。
皂隸將李羨之領到花廳外道“知府老爺就在裏麵,李老爺自己進去,小的告退了。”說罷,退了出去。
李羨之輕手輕腳進了花廳的門,見正麵榻上箕坐著一人,隻見他肥碩的腦袋上扣著一頂紗帽,寬而胖的臉上泛著紅色的油光,身上穿著大紅官袍,胸前繡著雲雁,金腰帶被寬大的肚皮幾乎擠到了胸口,兩條腿向前伸著,托著垂下的肚皮。
此人便是朝廷欽命的從四品嘉興知府郝士俊。李羨之見郝知府這副滑稽的尊容,老大不情願的行了參拜禮。
郝知府揮著手,用粗粗的嗓子笑道“李知縣快快請起,老朽如何敢當。”
李羨之道了謝起身,立在一旁。郝知府讓著李羨之坐了,又叫人上茶。一盞茶畢,郝知府道“貴縣下車伊始,便將重禮相贈,實令本府惶恐。”
李羨之假意道“下官素聞大人清廉,不敢造次,隻些許粗鄙微物,供大人賞人用。”
郝知府笑嗬嗬道“貴縣言重了,這樣的手麵已是很大了。聽聞貴縣是新科進士補的官?”
李羨之回道“大人所言不差,下官不才,中在三甲第三十名。”
郝知府不無豔羨地道“首中進士,便放了正七品的實缺,真是好官運。想當初本府科舉時,也中在三甲,卻不得授官,等了三任,整整九年,才蒙魏九千歲賞識,外放了七品推官,輾轉數年,才升到知府任上。”
李羨之聽郝士俊把依附閹黨這般平淡的說了出來,甚至有些深以為榮的神情,不由得心中一陣厭惡。但此時閹黨氣勢正盛,距滅亡還有三年之久,是萬萬不能得罪的,至少不能在麵上被看出來。便強裝著笑顏道“知府大人高才雅量,不愁沒得官做,也不怕升不得遷,假以時日,莫說是巡撫、總督,就是入京做個部院尚書,也是不難。”
幾句奉承話,聽的郝知府喜笑顏開,樂嗬嗬道“承你說這些好話,我隻求能做些年太平知府便心滿意足了。”
話音剛落,從門外進來一人,約四十上下年紀,長得短小精悍,穿一件細麻布直綴。也不通報,徑直走到郝知府身邊,耳語了幾句,退了出去。
李羨之趁機起身道“大人有事,下官不便打攪,先行告辭了。”
郝知府道“俗事纏身,不便留客,貴縣就請自便吧。”說完,填了牒文。
李羨之接了牒文,一刻不停地走出來,迎麵碰見兩個仆役抬著一口箱子,後麵跟著一人,也穿著七品官服,想必也是來送禮的。
李羨之與那位七品官照麵,相互頷首,算作見禮,然後匆匆逃離了知府衙門,回寓處收拾行李,換了便裝出城,租了條小舟往平湖縣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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