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回眸笑(1)
“大將軍,你這是為何?”名琛看著大殿之下所跪之人,驚訝地開口。細細看去俊逸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口吻亦夾雜著些許顫音。
顧貞清晨便騎著馬從府中趕來,此刻的他已是卸甲去冠,身著粗鄙衣衫,頭發單用一根絲帶高高束起。麵容狼狽,目光渙散。
胸前別著一朵白菊甚是引人注目。他雙手將一身戎裝肅甲恭敬地奉上,閉口不語。將身子低下,頭埋在臂彎下,重重的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
“顧貞,你……”名琛身子顫抖著,指著地上之人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的眼中布滿驚愕和慌張,聲音掩飾不住的張皇。
顧貞抬頭,用堅定地口吻說道:“陛下,臣懇求陛下您恩準老臣,解甲歸田,告老還鄉。”
“什麽!你說什麽……”不可思議的質問從口中發出,他不敢置信地盯著眼前之人,卻隻見他邋遢的麵容以及一雙目光如炬的雙眼。心下顫抖,勉強地笑道:“將軍……莫要……玩笑。”
下跪之人卻是波瀾不驚,安靜地跪著,身形透露出一股強勁的霸道和堅韌。他睜著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名琛,用粗獷的聲音再一次開口:“臣懇求陛下恩準老臣辭官回鄉。”
這聲音像是一柄巨大的錘子,在他的耳邊製造出一聲高過一聲的鑿擊聲,在名琛的耳邊發出巨響,震得他的耳膜像要炸裂了般疼痛。
名琛垂下頭,雙拳緊握著。額前的碎發遮住了他的視線,也看不見他的麵容。唯有一個霸道不容拒絕的聲音響起,在空蕩大殿中形成清晰入耳的回音。
“朕不允!”
炎國太子府的行雲軒似不像往日般風平浪靜。每個過往的仆人都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走過。低著頭快步地走過,不敢抬頭用餘光掃視裏麵的場景。
而軒內,所有的仆人都站在庭院中。垂首小心地整齊站著,不敢說一句話,發出一句聲音。他們清楚地知道,屋內的二人此刻正為著某一件事而僵持著。
說起這行雲軒,乃是輕楚姑娘初進府時,太子特意為姑娘打造的。聽說取名行雲,有“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之意。
但此時
……
院中的鳥兒鳴叫了一兩聲,驚得一樹的葉子簌簌落下。隨後鳥兒撲扇翅膀向著高空飛去。而此刻的屋內,竟是出奇的安靜。
輕楚顫抖著身子,雙臂緊緊抱住自己小心地縮在牆角。睫毛輕顫,淚珠點點,臉上顯露出恐懼和委屈的表情。她睜著霧氣朦朧的雙眼怯怯地看向前方肅然站立之人。
那人全身上下透露出不可侵犯的氣息著實嚇到了她,她的身子猛然一抖,害怕地將頭縮進臂彎中。四周的空氣再一次變得渾濁起來,氣氛變得陰沉不定,略顯死寂。
隻有粗重的呼吸聲在兩人間此起彼伏著。那人突然抬眼淩厲地掃視著床上蜷縮之人,劍眉微皺,麵若冰霜。他慢慢地靠近床邊,向床上之人伸出手,用冰冷的口吻問道:“他可對你做了些什麽!”
明明是疑問,從他嘴裏說出來卻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口吻。似乎咬定著那令人遐想的答案。他的冰冷讓輕楚再一次顫抖著,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努力將蓄積在眼眶中的眼睛逼回去。然而,卻是徒勞無功。
眼淚滑落臉龐,無聲地落在她攥緊衣裙的雙手上。她低著頭,沉默著流淚。身子開始隨著小聲地啜泣而開始起伏得抖動著。
他伸出手觸碰到她的下顎,抬起。逼迫她那張淚水漣漣的臉對上他犀利的目光。他的眼中盡是她的恐懼和委屈。一瞬間的失神,心跳慢了半拍。電光火石間臉上閃過一絲心疼和不忍。
但,他隻要一想到那些時日眼前的女人和自己的弟弟待在一起,甚至親密到共乘一匹馬以及弟弟在他麵前戲謔的表情。一想這些他就嫉妒憤恨不已,一瞬間的歉意也就隨風而逝,剩下的隻有冰冷的表情和言語。
“說,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有沒有對你……”
眼前的女人突然大哭起來,淚水一如決堤的洪水傾灌而出,精致的小臉上已是淚水泛濫。他震驚地看著這一幕,捏住下顎的手也頹然放下。
“我沒有……我沒有……秦之……我沒有……”斷斷續續地說著話,其中滿含委屈。他聽見她哭著叫他的名字,心中猛然一震。腦中所有想法在這聲音下頃刻打散。
他睜著眼呆呆地看著眼前心愛之人,無限悔意湧上大腦。他內疚地俯下身去將她摟在懷裏,臉貼著她的頭發,輕聲地道著歉:“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嚇到你了。對不起。”
懷中的人隻是無助地流著淚,聲聲哭泣像往他的心口揉進了一把玻璃碎屑,刺得他的心生疼。他的手臂又收緊了幾分,摟緊了懷中的人。
此時的太子妃正閑坐涼亭之下,安逸地品著茶。她的臉上浮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雙眼微眯,看著明媚的天色,開口道:“今日的天氣,甚好。”
“天氣雖好,不若嫂嫂的心情好。”一道高亢的聲音落下,太子妃一愣,眼眸微斂。傾斜的身子坐正,遲疑的抬眼看去。
卻見一抹藍影來到眼前,遺下一片陰影落在桌上。
“我道是誰,原來是旻弟來了。”輕笑著,舉起桌上的茶壺為眼前之人斟了一杯茶,“天微熱,旻弟坐下來品一口茶吧。”
秦旻正身坐下,勾唇,調笑道:“嫂嫂好雅致,秦旻自當受領。”
“嗬嗬……旻弟客氣了。”
說話間,太子妃轉頭朝著身邊使了一記眼色,吩咐道:“你且去廚房吩咐廚子做幾碟點心,拿來給皇子嚐嚐。”
“是。”侍女應聲退下。四周除了涼亭下二人,再無其他人。秦旻四下看了看,隨後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茶,說道:“好茶,嫂嫂品味果然不凡。”
太子妃淡然一笑,按住秦旻的手,開口:“殿下今日來,難道隻是與我喝茶閑聊的?”
秦旻挑眉,不著痕跡地拿開她的手,笑:“嫂嫂果然聰明,什麽都瞞不過嫂嫂你。”
聽見他這樣說,太子妃隨即收斂笑容,正色道:“我聽聞旻弟那日救了輕楚妹妹,還與妹妹共乘一匹馬回來。可有此事?”
“自然。府上那麽多人瞧著,怎麽會有假?”秦旻隨意說道。
太子妃皺眉,語氣不悅:“你竟然當著你哥的麵這樣做,安得是什麽心!你可知道你這樣做會讓你們兄弟二人有了嫌隙。”
秦旻挑眉,無所謂道:“那又如何?她既未嫁,我亦未娶。我如何追求不得?”
“你!”太子妃驚得站起,震驚地看著品茶之人。她不敢相信他們兄弟二人竟然會喜歡上同一個女人。想到這,一口怒火就躥上心頭。
“嫂嫂你大可不必如此激動。我想要的隻是她而已。至於哥哥我根本就沒有對他不利的想法。”
太子妃走到他的身邊,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當然。”
似是不信,太子妃繼續追問著。
“你不會與他搶皇位?”
“不會。”
“你不會背叛他?”
“不會。”
“我要如何信你?”
秦旻邪魅一笑,似是早有準備。他慢慢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塊東西遞在太子妃眼前。
“這個就當著提前預祝嫂嫂榮登皇後的謝禮吧。”
太子妃見到此物,眼睛一亮,忙伸手去拿。
“這是你的兵符!旻弟,你果然沒讓我失望。”她驚喜,卻忽略了眼前之人嘴角一閃而過的冷笑。
“這下,嫂嫂可信我了?”
“那是自然!”
秦旻抬頭看了一眼天色,突然開口道:“嫂嫂,不如我們再做一筆交易。如何?”
太子妃握緊虎符,警惕地看著他,問:“什麽交易?”
“我要輕楚!我會把她帶離哥哥的身邊,讓嫂嫂你無後顧之憂。但我需要嫂嫂你的幫助。”
太子妃的眼皮跳動了一下,他看著眼前目光炯炯的少年有些受動,開口問道:“你要我怎麽做?”
秦旻不語,臉上浮現出令人惶恐的笑容。
顧貞在聽到名琛的拒絕後,身子猛然一抖。他驚訝地看向名琛,卻見他低著頭,全身上下散發著令人難以靠近的氣息。
一怔,隨即輕歎一聲,悲傷地啟口:“臣知陛下對臣的聖恩隆重,也知陛下對臣寄予厚望。可臣,已不是當年的顧貞了。臣自少年起便跟在家父身邊為先皇征戰天下,而後更是受先皇眷顧受封為大將軍。衣食無憂,世代榮祿……”
微頓,不見名琛有所動容,繼續開口:“臣征戰數十載,為我朝開疆擴土,毫無怨言。臣也感恩陛下您對顧貞的庇佑和厚愛。可是,臣終是一個普通人,臣已經老了,滿頭白發,身體頹敗。臣早年失去愛妻,唯剩一女。可是……可是她愛慕陛下,嫁入宮中。臣本以為她會好好的,卻不料……”
此刻已是哽咽難言,名琛身子一抖,內疚地看向所跪之人。卻瞧見他的白發暴露在眼前,整個人露出衰老的姿態。一時顫動。
“對不起,是朕對不起她。”
顧貞慘淡一笑,說道:“這不是陛下的錯。陛下待阿蒔已經是很好了,臣看得出來。隻是阿蒔她命薄,享用不起陛下的恩寵,這才離我們而去……陛下不用自責。”
“可是……”
“陛下!”顧貞突然抬頭叫住他,名琛抬頭,與他四目相對。“臣在這京城已經了無牽掛了,唯想告老還鄉,了此殘生。還請陛下答應臣這僅有的一個條件,也不枉臣為先皇,為您戎馬一生。”
名琛眼眶濕潤,他慢慢地轉過身去,仰著頭努力製止眼淚落下。顧貞看著他寂寥的背影有些不舍,悵然地歎氣,說道:“如今朝中大將有予卿在,自然不怕他敵來犯。雖然他經驗不足,亦有些意氣用事。但日後定成大事,護我國土。臣這一走也算安心。”
語罷,他安靜地跪著,靜靜地等候著名琛的回複。時間就這樣一點一點流逝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殿外的微風吹亂了樹影,滿天飛舞的葉子在光線下發光發亮。
名琛輕歎一聲,閉著眼從喉嚨間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準……奏。”
顧貞受寵若驚地抬頭,眼眶再次紅潤。他語氣激動略微顫抖地說道:“臣謝主隆恩!”
俯身。低頭。再次重重地叩上一個響頭,那聲音震動著四周,撼動著二人的心。同時間,二人抑製不住的眼淚從各自的眼眶中落下。昭示著這麽多年來的君臣之緣已盡。
名琛遙想到父皇臨終前拉著他的手,語重心長地囑咐他道:“琛兒,日後你定要開我朝盛世,擴我朝疆土。他便是顧貞,是日後替你征戰天下的人。”
他回頭看去,隻見一名身著戎裝的中年男子緩緩朝他跪下,向他俯首。聲音雄渾穩重,所說之話字字入耳:“臣,顧貞,定不負我皇所托。力助太子創我朝盛世,揚我朝威名。”
如今,這一恍,多少年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