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暮天欲頹 風雨齊驟 30章:客自北方 南入長安(下)
在天下貴人半居於此的長安,老頭雇來的這輛馬車連中規中矩都算不上。
特別是當馬車七拐八折後逐漸逼近了長安最為中心的地帶,能看到大寧皇族數百年居住的禁宮城牆後,這輛車輪還沾染著馬糞的馬車就隻能用寒酸來形容了。
長安,從來都居之不易,而禁宮外環繞的一座座府邸則更是寸土寸金,沒有雄厚的家底、沒有在朝中穩固的地位,在這裏可是連個瓦片都買不到。
馬夫咽了口口水,不敢在像之前那樣大聲的揮甩馬鞭驅趕馬車,小心行駛在平坦的中軸大道上,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蹭到一輛賠命都賠不起的金玉香車。
他心裏有些納悶,馬車裏的老頭怎麽會來這?
裹了件破棉襖還跛了條腿的老頭怎麽看也不像能和這有半點關聯,就在他思索的時候,馬車已經來到了離禁宮外最近的一圈宅邸道路上,能在這裏居住的人,不是皇親國戚便是朝中握有實權的肱骨大臣。
又行不過一裏,一個身著銀白錦衣的少年攔停住了馬車,看著馬夫身上那件許久未曾清洗的衣衫,唇紅齒白的俊美少年毫不掩飾鄙夷之情。
馬夫在不懂人情世故也曉得在這裏可不能隨意造次,他賠著笑臉走下馬車,對著矮他一個頭的少年點頭哈腰,可惜一嘴的冀州口音隻加深了少年的懷疑,任憑他嘴皮子一磨在磨,少年都搖頭不放行。
馬夫隻好遞出老頭的那張金箔名刺,少年嘴角上揚,不屑接過後瞳孔猛然一縮,剛要迸出嘴邊的冷嘲熱諷生生吞了回去,這才將信將疑的讓馬夫將馬車駕入這條雖是冷清卻貴氣不可言的綠蔭大道。
馬夫抹了抹頭上的汗珠,拿起馬鞭的時候又往背後瞄去一言,那老頭沒在露出頭來和他寒暄。
很快,馬車就到達了目的地,馬夫也長舒一口氣,總算把這檔雇送生意結束了。
七階府邸前,兩隻馬夫不認識的石獸張牙舞爪,威風凜凜。一個老者站在台階上一直目視著馬車靠近,等到馬車停下後也沒動身上前迎接,隻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注視。
馬夫看到這老者,腦子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性八成是馬車裏的老頭有哪個親戚在這座令他不敢抬頭的府邸前做奴做仆,得到了主人的賞識後平步青雲,成了個管家之類的人物,便接來老家的老頭來享上幾日清福。
馬夫覺得就是這樣,不然還能怎麽解釋?
車簾掀開,老頭吃力的扶著車軸跨下馬車,眯著眼打量了站在台階上看上去和他歲數相仿的老者,仍是一言不發,隨手給馬夫扔去剩餘的雇車費用,不去理會喜笑顏開的馬夫,徑直向府邸走去。
站在台階上的老者一臉雲淡風輕,既沒有大獻殷勤去迎接老頭,也沒有出言製止老頭的步伐。
掂了掂銀袋重量的馬夫心滿意足的離開,銀子到手,就不費這個腦子去瞎猜測些什麽,自然也不會回頭張望到老頭緩步一階一階的走上去,沒有走兩旁的輔門台階,而是直上正中的儀門。
站在台階上的老者就這樣目視老頭走到他身邊,終是挪動了腳步,回身推開了沉重的儀門,從冀州鄴郡一路風塵仆仆的老頭當仁不讓,竟是很無禮的先一步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儀門內,一展高達一丈的風水壁上赫然四個大字‘秉度良才’。
儀門關閉,這座府邸的主人彎下腰,畢恭畢敬的對著老頭行禮高聲道“見過先生!”
老頭一笑,沒有回禮,反而看向風水壁上的四個大字開口道“人皆雲字如其人,姬詡這四個字確實挺像他的,大氣恢弘,看到這字就不由想到他。”
錦衣高冠老者眼皮子一抖,聽到姬詡的名諱後連呼吸都急促起來,畢竟全天下敢直呼這名字恐怕也隻有他麵前一人。
平複心中震驚,老者不卑不亢回道“先帝自是雄才大略,一代賢帝,北征匈奴一功,足以千秋頌名。”
老頭聽到北征後不屑一笑反問道“你可知皇帝二字何解?”
老者搖頭道“不知。”
“皇者、大也,惶惶盛美;帝者,德象天地,父天母地,為天下主。姬詡倒是對得起這個共主之名。在他眼裏,朕要賞的,你不能不要、朕不給的,你不能去搶,不然就是拂逆尊意惹得天子一怒。所以他在位二十多年,你們這些世家貴胄都隻能服服帖帖的跪在那座大殿裏,他不開口你們就不能張嘴,知道為何老夫對你青眼相加麽?隻有你敢虎口拔牙,幫天下世家硬生生的拿回些東西,雖然像是乞討,可其餘人卻連做乞丐的心思都不敢生。”
老頭停下,仔仔細細的看著麵前這位大寧皇朝的三世老臣,意味深長道“等以後你坐上那把椅子,可能會比他要圓滑,卻注定要失去一些東西。”
老者麵無表情,眼瞼低垂。
“他到了?”
老頭岔開話題又問道,這次老者沒有回避,老實回答道“到了,現在太學府裏暫居,看似隻有他和身邊那個侍女,暗地裏卻有夜明司及荀家死士日夜監守,怕是再也沒有下手的機會。”
老頭聽出這話音的言外之意,斜了一眼錦衣老者嗤笑道“你在埋怨老夫為何不在路途中就將他拿下,反而畫蛇添足找了些不中用的北狄廢物千裏奔襲,露出諸多破綻?”
錦衣老者這下硬氣了不少,點了點頭。
老頭拂袖爽朗大笑道“荀推暮何許人也?你也太瞧不起他了。真以為幾個死士刺客就能讓他死的不明不白?真以為這些年老夫的布局謀劃他真不能端倪出個一二?”
老頭笑聲越來越放肆“隻不過是給老夫這位多年好友打聲招呼而已,當年他全力支持北伐,那老夫就讓他看看北伐之後做的孽。北狄幾個部落這些年都是鷹揚府的軍功冊,無辜牽連者數不勝數,這可不是他的初衷。”
老頭笑聲戛然而止,挺起佝僂的身子睥睨麵前之人冷聲道“老夫以九州天下做棋局的大手筆,精心布局了這麽多年,沒一個相同棋力的國手對弈,太過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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