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沒有溫室效應的金陵,秋味濃鬱,時間走到九月間,空氣已經帶著絲絲涼氣。這個月的十七日,便是楊錦心年滿十七歲的生日了。
不知不覺,來到這民國年間已有十五年,她早已適應了這裏的生活,除了讀書比別人更得心應手一些之外,她並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麽穿越人士的優越感。
前世的孤兒身世,讓她的性格,柔軟中帶著自卑,這些根深蒂固的東西,這一世也仍然跟著她,真正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或許,她從骨子裏還是前世那個楊錦心,這輩子,她做出的最勇敢的事,就是愛上霍冬來了。
楊母的病斷斷續續,仍然難得起一次床,楊錦心知道,母親也隻是拿藥吊著命,但是,她比誰都害怕沒有親人的日子,如果可以,她願意拿自己的命去換取親人的平安健康。
九月十六這天正值禮拜天,楊錦心起了個大早,楊母也難得好精神,坐在床上,親自給她梳了頭,辮了整整齊齊的雙髻。楊錦心換上一身白衣綠裙的秋裝,正值妙齡的少女,清新動人的好似一支含苞待放的白菊。
以往的生日,都是楊母帶著她和姐姐去城外的淩雲寺拜佛,求得一年的安康順遂。從三年前開始,隻剩下她一人去了。
吃過午飯,她提著香燭獨自往山上去,沿著長長的石階一級一級地往上走。兩旁綠樹成蔭,星星點點的野菊,在雜草中探出頭來,淡淡的清香混合著泥土的腥味,浮在空氣之中。
楊錦心進了山門,按照以往的慣例,在佛前上了香,又在蒲團上磕了頭,因為自己的奇遇,她對神靈無限敬畏。
一切就緒,就出了大殿,門口有一老者擺著長桌抽簽算命,楊錦心從麵前過,那老者就叫住了她。
“姑娘,算個命吧,看你骨骼清奇,必是有福之人。”
楊錦心忍不住想笑,總覺得他會從身上摸出一本武林秘籍出來,搖頭笑道:“既是有福之人,便沒什麽可算的了,謝您吉言。”
那老者卻也笑著搖頭道:“姑娘此言差矣,自古禍福相依,這是福是禍,何不算算看呢?”
楊錦心沉吟了一下,點頭道:“那我抽一支吧!”
老者微笑著將簽筒遞給她,抱在手裏,使勁搖了兩下,掉出一支來。她撿起來,這細長的竹簽上,寫著的是兩句詩。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
楊錦心看著這支簽,沉默了半天,老者連連喊她,“姑娘,讓我給你解解吧!”
她卻有些猶豫了,這兩句詩的前兩句,她不喜歡,非常不喜歡。老者抽出她手中的簽子,搖頭晃腦地念了一遍,笑道:“我就說,姑娘是有福之人,這簽文抽得極好,將來必定是官家太太。”
這話,說得楊錦心微紅了臉,心裏隻想著,霍家本來就是官宦人家,現在冬來又去了軍中曆練,將來可不就是官麽!她抿嘴露出羞澀的笑,將錢放到桌上,又向老者道了謝,這才往山下去。
出了山門,又沿著石階往下,風吹過樹林沙沙作響,秋日豔陽高照,金色的陽光透過樹枝,斑斑點點印在青石路上。
低著頭慢慢往下走,麵前一雙鋥亮的皮鞋擋在麵前,她左它也左,她右它也右。她氣惱地抬起頭來,呼吸就在這一瞬間停滯下來。
眼前的人微笑著站在麵前,軍帽簷下仍是她熟悉的那張俊挺的臉,月餘不見,清瘦了一些,皮膚也不似往日那般白皙,這一身鐵灰色挺括的戎裝,更是給他添了幾分成熟男子的英氣。
“你……你個大壞蛋!”楊錦心紅著臉,心裏滿滿的話語,滾來滾去,擠出這麽一句來。
霍冬來笑得神采飛揚,“專程為了某人的生日趕回來,連家都不曾回,就落得這麽一句,哎喲,我的心!”
楊錦心嘟著嘴,粉拳落在他結實的胸膛上,“你明明說不能回來的,叫你騙我。”
霍冬來接住她的手,剛好將她的手包裹起來,透出一陣陣暖意,讓她的臉更是燒得厲害。
“真好,你還戴著。”霍冬來充滿磁性的聲音響在耳邊,抬手捋捋她耳邊的碎發,手指從那隻發夾上劃過,“你想我沒?”
楊錦心低著頭,隻覺得心跳加速,輕輕地點頭,就聽霍冬來溫柔的聲音。
“我想你,吃飯想,睡覺想,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因為想你,還差點開錯了藥。”
楊錦心抬起頭,難掩眼中的驚慌之色,“那你有沒有事?”
“自然是沒事了!”霍冬來將她拉到懷裏,摟得密密實實,恨不得將她嵌進身體裏。
“你還沒說,你想我沒?”霍冬來不依不饒,非要她說出來才甘心。
楊錦心將臉埋在他懷裏,甕聲甕氣的聲音,細細鑽進耳朵。
“我也想你!”
霍冬來說不出的興奮,隻緊緊摟著懷裏的人,“錦心,我們永遠都不分開,永遠都要在一起!”
“好!”
“我會一直一直的愛你,直到我們都老了。”
“好!”
“我牽著你的手走路,等到你走不動了,我就背著你走,天涯海角,我們也要在一起。”
“好!”
兩人就在這山間小路上,緊緊相擁,恨不得下一秒就到天荒地老。
霍冬來仍然騎著自行車,載著楊錦心回到大雜院,自然又是他陪著楊母撒嬌賣混,楊錦心去做晚飯。吃過晚飯,天色已經暗下來,楊錦心送霍冬來出了巷子口,等到他的身形消失在街頭,楊錦心這才轉身往回走。
“錦心!”
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她一跳,轉過身來,就見那陳舊的院牆下,楊錦歡站在那裏,隱在一片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
“姐姐?”楊錦心見是她,高興地跑過去拉住了她的手,“你怎麽回來了?”
清冷的月光照在楊錦歡淺淡的笑臉上,透出淡淡的疏離,“我來找你拿新歌。”
“啊?”楊錦心皺皺眉,不解地看著她,“上一首才發了不過一個月,這麽快又要啊?我沒準備的。”
一年前,為了讓姐姐脫離舞女的生活,單純的做一名歌女,楊錦心挑選了一些合適的,在前世耳熟能詳的歌曲,拿來給姐姐演唱。對外說是來自她的原創,音樂跨過了時空國界,在這個和曆史不一樣的民國,也能讓她獨樹一幟。
“現在,客人越來越挑了,今天經理說,客人點名說要專程為他個人寫一首歌,我隻能來找你。”
不知為何,楊錦心總覺得姐姐說這話的時候,在微微發著抖,手心也是一片冰涼。
楊錦心見她還是一身短袖旗袍,低頭替她搓著雙手,“手怎麽這麽涼?入秋了,要記得加衣,你一個人在外麵,也沒人提醒你,生了病怎麽辦?”
話剛落,楊錦歡猛地抽回了手,身體微微往後縮著,止不住地顫抖。
“你怎麽了?很冷嗎?”楊錦心著急的去拉她,“快進屋,我拿衣服給你……”
“不……不……”楊錦歡搖著頭,驚惶地往後退,隻喃喃念著,“我……我……我來拿歌……”
楊錦心見她的樣子,擔憂壓過了心裏的訝異,又急忙去拉她,“好好好,我幫你寫歌,我們先回家穿件衣服吧!”
楊錦歡緊緊攥著她的手,慌亂的眸子定定看著她,語無倫次,“我們現在就回公寓去,馬上就去……馬上就去……晚了……就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姐姐,你到底怎麽了?”楊錦心越發驚訝姐姐的態度,抓著她的肩,心裏跟著淩亂不止,“怎麽會來不及?發生什麽事了?”
楊錦心搖了搖她的肩,楊錦歡喘著粗氣,顫抖著的身體隨著漸漸安穩下來,眼神也逐漸清澈起來,月光下慘白的臉,慢慢有了一絲顏色。
“我……太緊張了……這歌……要得太急……”
“隻是這樣嗎?”楊錦心疑惑地看著姐姐,內心的疑雲一團一團地往上湧。
恢複了神色的楊錦歡,又變成了那個一貫優雅的的她。
“我這樣子不能回家去,你跟我去公寓吧,明天我就要歌了!”
楊錦心看著姐姐前後完全不一樣的態度,真的隻是為新歌的事著急嗎?楊錦心美目微閃,內心已是千回百轉。
最終還是驅散了心頭的疑雲,點頭道:“那……你在這等我一下,我跟娘說一聲。”
“好!”
楊錦歡揉著絹帕,牙齒咯咯地打著顫,隻覺得汗水已然打濕了她單薄的旗袍,終於下定決心,轉身就往巷子口跑。
“姐姐,你等等我呀!”卻是楊錦心又從大雜院裏出來了,見她匆匆忙忙往外走,連忙小跑著追上去。
楊錦歡猛地停在原地,隻等她追上來,急急忙忙出了巷口,在順德大街上招了一輛人力車。
人力車夫往麗景公寓奔跑著,楊錦心握著姐姐的手安撫她,“你別急,隻要你給我講了那個客人的故事,我一定能寫首新歌給你的。”
楊錦歡隻一味看著她,好半天才說話,“錦心,如果……我是說如果,要你跟冬來分開,你會怎麽辦?”
“姐姐為什麽這麽問啊?”楊錦心又隱隱紅了耳根,“我跟冬來永遠都不會分開的。”
說著,她害羞地低下頭,開始跟姐姐絮叨今天的事。她想要將自己美好的愛情,分享給關心疼愛自己的家人。
“姐姐你知道嗎?我今天去寺裏抽了簽,簽文上也說,我們會在一起,嘻嘻……姐姐,我好高興,好高興……隻要能跟冬來在一起,怎麽樣都可以……”
楊錦歡看著楊錦心的樣子,露出一抹苦笑,她緊緊攥著絹帕的手,又開始顫抖起來。
楊錦心還在輕輕講述著,她跟霍冬來從小一起經曆過的那些趣事。
不知為何,霍冬來從來都更喜歡跟妹妹一起玩,常常忽略掉姐姐。或許從那個時候起,小小的霍冬來就已經有了自己的心思。
一路上,楊錦心都斷斷續續地說著楊錦歡知道的或者不知道的事,霜白的月光也不能掩蓋掉她臉上那抹嬌羞的紅暈。
楊錦歡一直偏頭靜靜地看著她,這是她的妹妹,她一直想要守護的那份純真。
她看著她長大了,有了出眾的才華,有了自己的愛人,她會一直幸福快樂的生活下去。
就讓這已墮入深淵的自己,一直一直沉淪吧!
“小姐,到了!”人力車夫暗啞的聲音,打斷了楊錦歡的思路。她穩了穩心神,飛快地下了車,在楊錦心還沒反應過來時,又將她塞回了車裏。
“你快走,馬上走,你去找冬來,讓他帶著你馬上走,能走多遠走多遠。”
楊錦心楞楞地看著姐姐,半天反應不過來,隻驚慌地叫著:“姐……姐……”
楊錦歡不理她,一邊四下張望,一邊將錢塞進車夫手裏,急急地催促著車夫:“原路返回,快點,馬上走!”
車夫又抬起車,轉回了頭,楊錦心抓著扶手探出半截身體,回望著姐姐嫋嫋的身姿站在街邊,她白皙秀美的容顏融進了霜白的月光裏,透出驚豔的決絕的美。
“姐姐……”
楊錦心大聲喊了一聲,人力車夫跑得極快,她還來不及聽見姐姐的應聲,車子已轉過了街角,隻餘下一地清冷的白月光,再看不見姐姐的身影。
楊錦歡看著人力車跑遠,長長鬆了一口氣,沉重慌亂的心,總算徹底安寧下來,兩行清淚不自覺地滑落在臉龐。
“百合小姐!”
她驚慌地轉過身,隻見那從黑暗中走出來的人,冷清的眼睛隻定定看著她,說不出的心悸。
恐懼似潮水一般淹沒了她的心,心髒被束縛住,巨痛地跳動,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音,她搖晃著癱坐在地上,隻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再說不出話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