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楊錦心一早到醫院的時候,楊錦歡已經醒來了。她進到病房時,就見姐姐裹著披肩站在窗前。
“你來了!”楊錦歡聽見聲音轉身過來,臉上帶著恬淡的笑,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沒有了昨天的癲狂模樣。
“嗯,感覺好點沒?”楊錦心一邊將帶來的早餐放到小幾上,一邊問她。
楊錦歡點點頭,慢慢走過來,坐上床沿,想了想又道:“我想回家去。”
楊錦心柳眉微皺,“冬來說,你要在醫院多住幾天,姐姐,花不了多少錢的。”
“不是錢的問題。”楊錦歡搖頭,露出一抹苦笑,“人一生病,就老想著回家,再說,我的身體沒有大問題。”
楊錦心看著她露出甜美的笑,軟軟地肯求:“我們就多住一天好不好,我好放心些。”
楊錦歡隻無奈的笑,沒再堅持,看著楊錦心將粥盛出來,又去擺小菜,心裏竟是說不出的苦澀,那種無力抗拒的感覺又席卷而來,眼神又開始驚慌起來。
“冬來呢?他怎麽沒陪你來?”聲音也變得急促起來。
楊錦心看姐姐又是這幅擔驚受怕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回答:“他還有事,說了要晚點來,我們不等他了,姐姐,先吃飯吧!”
楊錦歡卻緊緊攥著垂在胸前的披肩流蘇,急促地喘著氣,身體微微顫抖著,臉上變得慘白,好半天才抬頭看向她,眼裏也是一片驚懼。
“錦心,我……我不想去玫瑰園了……”
“真的嗎?”楊錦心一直擔憂地看著姐姐,聽到她說這句話,轉瞬笑出聲來,“這太好了,姐姐,你回來,我養你!”
楊錦歡被她的興奮感染,也蕩起淺淡的笑意,又想到什麽,笑意突然就僵在了嘴角。
“那你念書怎麽辦?”
楊錦心滿不在乎地搖搖頭,“這個你不用擔心,我中學馬上就畢業了,到時我可以去當個小學教員,等過兩年存夠了錢,再去上大學。”
說完,她上前挨著楊錦歡坐下,靠著她的肩膀,聲音歡快地說:“我能掙錢養姐姐了,真好!”
楊錦歡聽了這話,眼淚就那麽不受控製地掉了下來。
霍冬來一直都沒有出現,楊錦心隱隱覺得奇怪,但是楊錦歡執意要出院,她又忙著拿藥收拾東西,就顧不上想他了。
姐妹倆擔心母親知道楊錦歡生病的事情,商量了一下,還是決定讓楊錦歡去麗景公寓休養。楊錦心這才知道,姐姐在一周前辭掉了李媽,難怪她會在地板上躺一夜。
安頓好姐姐,楊錦心又馬上趕去學校請假,好在她平時成績極好,加上再有一期就畢業,老師倒沒多說什麽。
一路往百錦路去,走到弄堂口,就見兩輛小汽車挨著停在路邊,楊錦心隻皺了皺眉,沒做多想,順著院牆進了自家所在的院子。
剛進了大門,同院的趙大娘就一臉好奇地迎上來,“二姑娘,你可回來了,你們家來了好多大人物哩,我看見還有個黃頭發的外國人,嘖嘖,你們家什麽時候交這大運了……”
楊錦心心裏頓了一下,來不及聽她嘮叨完,匆忙往院裏去,一口氣衝上了樓,就聽見一個有些熟悉的尖細聲音說著話。
“楊太太,不是我說,這是多少人家求也求不來的好事呢,你們家這次要跟督軍府結了姻親,以後真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這也是錦心小姐的福氣是不是!”
聽到自己的名字,楊錦心屏住呼吸,輕輕靠在門邊仔細聽著。
裏麵傳來了一陣母親急促的咳嗽聲,楊錦心咬著牙,生生忍住沒進去,就又聽見先前那聲音道:“哎喲,看您老這身體,真是辛苦,四少說了,錦心小姐前腳進了門,他後腳就安排你去美國治病,美國你知道麽,就是頂有錢頂有錢的國家,老遠老遠了。”
“麻煩轉告四少,他的好意我們心領了,我娘的病我自己會想辦法,就不勞他費心了。”
屋子裏或站或坐的人都不約而同看過來,就見楊錦心正跨門進來,略微蒼白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一片雲淡風輕的模樣。
剛剛說著話的正是李仲源的太太,一身薑黃旗袍的她,正坐在床邊,看到楊錦心進來,略顯尷尬地笑了笑。
“錦心小姐回來了,正好,四少托我來保媒的,雖說是納妾,但是四少對你的心啊,那真是沒的說了,你看連洋醫生都替你娘請來了。”
楊錦心深吸一口氣,才將怒氣壓下去,語氣卻變得冷冽起來,“督軍府高門大戶,我楊錦心高攀不起,這大雜院三教九流的地方,也供不起李太太這樣的大神,就不多留了,你請吧!”
李太太聽了這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好不氣惱,揪著帕子,憋了半天,才扯起冷笑道:“我看在子琪的麵上才來好言相勸的,不是我說,就你這幅皮囊,走到哪兒,都得是個玩物身份,還真以為能嫁進霍家麽?”
說完,重重冷哼一聲,扭著腰肢,招呼一行人往外走。楊錦心死死咬著唇,臉上是近乎透明的白,一雙剪水黑瞳水汽盎然,卻帶著倔強的憤怒,李太太被她這眼神驚豔了,心下隻道,這姿色果然是能勾了四少去!
這一行人還沒出了門,床上的楊母更是一陣猛烈地咳嗽,楊錦心連忙奔到了床邊,熟練地替母親拍背順氣,輕聲勸她:“娘您別急,別聽她胡說!”
楊母“噗嗤噗嗤”喘著粗氣,拿帕子捂著嘴,慘烈咳嗽一聲,“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楊錦心心下劇烈地顫抖起來,止不住的哆嗦,卻一把搶過了母親手裏的帕子順手丟開,又拿自己的絹帕給母親擦著嘴角,穩穩心神安慰母親。
“沒事,沒事,吐出來就好了!”
楊母終於緩過氣來,聲音嘶啞得不行,“心兒啊,娘怕是不行了……”
“您別胡說,什麽不行不行的!”楊錦心略帶著哭音,急忙打斷她的話。
楊母這次卻沒說著她的話,反倒哽咽起來,“都是我這身體,這些年拖累你們,讓你姐倆連個好日子都沒過上,現在……還讓你受這種侮辱……”
“娘……”楊錦心隻叫了一聲,喉嚨就被堵住,再說不出話來。
“我……怕真的不行了……”楊母又狠狠喘了兩口氣,那灰白的臉,憋出了幾分顏色,“你找個時間……讓冬來過來一趟……把你交給他,娘才放心!”
楊錦心聽了這話,一頭紮進了母親懷裏,哭得斷斷續續,甕聲甕氣地道:“娘您別說這些話,我害怕……您要永遠陪著我們,您要看著我跟姐姐出嫁……”
楊母也隻輕撫著女兒的背,眼淚縱橫。
……
西門上的須盡歡,臨江而設,可遠眺運河沿岸的秀麗風光,是金陵城裏數一數二的酒樓,每天都是座無虛席,熱鬧非凡,臨近中午,酒樓裏愈加人聲鼎沸。
二樓靠窗的雅座上,一身淺灰色西服的霍冬來,百無聊賴地靠坐在椅子上,皺著眉無奈地看著對麵的母親。他和母親已經在這裏,坐了一上午了,現在,連父親也趕來了,那個要和他相親的榮小姐還沒出現。
“我不等了!”霍冬來將手中擺弄的青瓷茶杯,往桌上一摔,站起身來。
霍然擰著眉,一拍桌子,厲聲道:“坐下!”
“爹呀!”霍冬來不耐地看著父親,“我們都坐了一上午了!”
“是誰讓人家昨天等了一晚上的?”霍然一提起這茬就氣不打一處來。
霍冬來一陣心虛,隻得又鬱悶的坐下來,“我那真是有事耽擱了。”
“就不許別人有事?”霍然氣定神閑地端起茶杯,嗆了兒子一句。
霍夫人看看丈夫兒子的臉色,親自添了茶遞給兒子,“再等等,再等等。”
霍冬來氣惱地將茶杯一推,沒好氣地道:“都喝了一上午了,看見就想吐。”
他已經接近了崩潰的邊緣,連往日旖旎的風光,此刻也看出一股死氣來。他擔心,楊錦心一個人照顧不過來兩個病人,他也害怕楊錦歡精神不穩定,讓楊錦心擔驚受怕,總的來說,就是那個讓他牽腸掛肚的楊錦心在腦海裏跑來跑去,攪得他心煩意亂。
與此同時,霍家人沒注意到的是,就在離他們不遠的,那靠窗的另一張雅座上,坐著的兩個戴著帽子墨鏡的男人,也在座位上坐了一上午。
這會兒,其中一個人,湊到另一個人身邊,壓低聲音道:“小姐,那霍少爺都要走了,我們還不過去啊!”
沒錯,這兩個個子嬌小的“男人”就是榮小姐和她那貼身丫鬟了。
榮月的手指輕輕從茶杯上劃過,紅唇微嘟著,“放心,就算他走了,我也要將他追回來。”
那丫鬟嘻嘻一笑,道:“這麽說,小姐這是相中霍少爺了!”
說著又偏頭去看那個一臉不耐煩的男子,點頭說道:“皮膚還算白淨,鼻子挺高,眼睛最好看,個子也挺高,嗯,算的上英俊……哎喲!”
她回頭看向一家小姐,滿腹委屈,“小姐,我在幫你相姑爺呢!”
“要你多管閑事,我的男人,別人不許多看!”榮月輕哼一聲道,“你也不行!”
丫鬟還揉著頭,也哼一聲,“不看就不看,霍少爺比秦四少差多了!”
榮月嗬嗬一笑,漫不經心端起茶杯輕抿一口,慢悠悠道:“你懂什麽,像秦慕陽那種男人,好看是好看,卻是天生的王者,你隻能去仰望他,卻不能掌握,我要的是能被我抓在手心的男人,他……”說著,那纖纖食指,遙遙指向霍冬來。
“就是我要的男人!”
誰也沒發現,榮月那在墨鏡掩蓋下的美目,發出的誌在必得的熊熊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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