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天,天還沒亮,劉嫂就來叫了楊錦心起床,她身後,跟著一身湘紅旗袍的李仲源的太太。
剛從睡夢中被挖起來的楊錦心,懵懵懂懂地被按在了梳妝台前。她迷蒙地看著水銀鏡裏的自己,披散著頭發,沒有血色的臉。
劉嫂端來了水盆,絞了溫熱的毛巾給她敷在臉上,楊錦心這才精神了一些,身後就又出現了一個她不認識的中年婦人,白胖的臉上帶著笑,溫潤的聲音嘖嘖兩聲,道:“這麽漂亮的新娘子,一看就是個有福的。”
經她這麽一說,楊錦心才記起,今天是她正式進門的日子,昨天,劉嫂還興奮的感歎,終於要回府邸去了,她這半輩子都生活在督軍府裏,即使是這精致安靜的烏衣巷,也比不上督軍府的奢華。
楊錦心嘴角浮出一抹譏諷的笑,低下頭來,冷不丁的,臉上傳來一縷刺痛,楊錦心往後仰了仰頭,就見這不認識的婦人,正扯著兩根細細的麻線,快速地從她臉上劃過。她反應過來,這個時候確實還有這個名為開臉的習俗。
疼痛傳來,楊錦心就不停地躲閃,被身後的李太太扶住了頭,“楊小姐,您就忍一下,這開臉啊是一定要的,等絞完了,我保證您這臉蛋,就跟剝了殼的雞蛋似的。”
楊錦心一直對她沒有好印象,心裏就不由湧出一股厭惡來,臉上又尖銳的疼起來,加上她小小的起床氣,所有的不快都被激發出來。
她猛的一用力,身體往後一仰,就撞倒了李太太,腿也踢到梳妝台上,磕得自己生疼,紅木台子沒被撼動半分,倒是打倒了上麵的瓶瓶罐罐。
一時,劈裏啪啦的聲音,和著哎喲哎喲的叫喚聲,在房間裏響起來,門就立刻從外麵推開來。
“怎麽了?”一身暗紅長衫的秦慕陽率先衝進來。
屋子裏狼藉一片,李太太還不雅地倒在地上,劉嫂慌張地撿著地上的瓶子,負責開臉的婦人白著臉,看著秦慕陽有些明顯的局促,隻有楊錦心還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麵無表情的看著他。
“我不要絞這個,太疼了。”她慢慢說著,一邊指了指婦人手裏的麻線。
“這……這個是規矩!”婦人皺著眉,視線在秦慕陽和楊錦心身上轉了一圈,“這哪有姨娘進門不開臉的。”
楊錦心的臉更是黑了幾分,蒼白的臉上飛快地湧上了一層紅暈,緊緊咬著唇不再說話。
秦慕陽深深看了一眼楊錦心,那姨娘二字,也刺疼了他的心,他看著她,冷聲道。
“哪裏來的破規矩,太太不喜歡,就都免了。”
秦慕陽發了話,開臉自然沒有再繼續下去,婦人又給她梳了頭,說了一大堆讓楊錦心冷冷發笑的吉祥話。
被摔了一跤的李太太敢怒不敢言,仍然笑著給楊錦心上妝,一層一層地抹著膏脂。
隨著一聲“好了!”,楊錦心睜開了眼,鏡子裏映出一張精致的臉。
“好看!”
充滿磁性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兩邊的人都往旁邊挪了挪,讓出道來,就見秦慕陽的臉出現在比鏡子裏。他在暗紅長袍外麵穿了一件黑色馬甲,上麵大朵大朵的團福花樣,是標準的中式新郎裝,烏黑的頭發向後梳起,露出了英俊的臉。
他從鏡子裏麵看著楊錦心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深情,楊錦心看著他,心裏悶悶的,愁緒又上了眉頭。
秦慕陽看著她輕輕皺著眉,心裏一陣無奈,她到底還是不願。
“拿進來!”
隨著他一聲吩咐,廖勇手捧著衣服進來,李太太打開來,竟是一件大紅掐金絲的旗袍。手工極好,筆直的滾邊,精致的梅花盤扣,衣服上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全是細致的蘇繡,華麗的錦緞,順滑的手感。
這件旗袍,讓在場的人都看迷了眼,這顏色,也讓人暗暗的別扭了幾分。
“我讓人給你做的,喜歡嗎?”秦慕陽笑盈盈的看著楊錦心,讓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的李太太,心下一跳。
楊錦心卻看向了早已放在床頭的那套粉色衣裙,淡淡道:“四少忘了,妾室進門,不能穿紅。”
秦慕陽臉上的笑意一點一點褪去,最後,被冷氣替代,屋子裏的眾人都不約而同地噤了聲,就聽他冷清的聲音道。
“哪來的破規矩,我說怎麽就怎麽!”
……
不過一個月,督軍府就二度披紅掛彩,金陵城的高官名流再次登門拜賀。這一次的婚禮,全程都在府裏舉行,從大門到大廳,一路鋪上了紅毯,尤其吸引人的,卻是紅毯兩旁,鮮豔欲滴的大紅玫瑰。
所有人都在悄悄議論,今天進門的這一位恐怕才是四少的心頭肉,這鋪天蓋地的大紅,分明就是在給那位後來的撐腰。
楚玉塗著厚厚胭脂的臉,仍是掩蓋不掉的蒼白,她一身得體的修身大紅旗袍,在這刺眼的紅色麵前,顯得孱弱不堪。
她攥著帕子的手,劇烈顫抖著,眼看連帕子都捏不住了,就被旁邊伸出來的手握住了。
楚玉看向自己的母親,努力想要擠出一個笑臉,卻露出了一個快要哭出來的笑,就聽母親溫和的聲音低低響起:“記著你的身份,你是大她是小,這輩子都沒人能越過你去!”
遠遠傳來汽車聲,秦夫人一臉喜色地站起來,又淡淡看了一眼楚玉,竟帶著秦書瑤親自往大門口而去。
楚玉被狠狠地擊中,身體止不住輕晃了一下,她不竟想到一個月前,自己進門的那天,哪裏見過長輩去迎接的,從心底湧起的苦澀與冰冷,就這麽淹沒了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信心。
楚夫人也是氣不打一處來,但畢竟是經曆過大場麵的人,她使勁拉了拉楚玉,也拽著她往門口去。
汽車已經停在了大門口,秦慕陽率先下了車,他彎腰將手伸進車內,這一刻,他的心竟止不住顫抖了一下。
楊錦心用力閉了閉眼,一顆心咚咚咚地往下沉,她忘不了臨行前,姐姐看著她時的悲傷。
她憂傷的眸子,帶著苦澀的笑意,慢慢打開手帕,露出一隻瑪瑙紅的鐲子,輕輕給她戴在手上。
“娘留給我們的嫁妝,你不知道吧,這一個,是早早就給你預備好的,要幸福啊!”
楊錦心細細摸索著手腕上的鐲子,心裏滿滿的酸澀,娘親,女兒終究沒走上您所期望的路。
“錦心!”
秦慕陽輕喚一聲,讓她從沉思中抽離出來。
輕輕眨了眨眼,水汽褪下,楊錦心伸出瑩白的手,輕輕放進眼前這隻骨節分明的大手中。
見到一身大紅的楊錦心出來,所有人都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這明目張膽的打扮,讓人又不自主地看向了紅毯那頭的正室,都暗暗念叨,這督軍府,怕是要翻天了。
秦慕陽親自牽著楊錦心走過長長的紅地毯,來到秦夫人麵前,看著一身大紅旗袍的楊錦心,秦夫人含笑不住地點頭。
進了大廳,在這奢華的西式別墅裏搭上中式喜台,卻並未顯得有多不倫不類。楊錦心在喜婆的引領下,先給秦夫人敬了茶,又給秦慕陽敬了茶,又按規矩,走到了楚玉麵前。
楊錦心抬眼看了一眼,強忍著怒火的楚玉,心裏也隻是忍不住歎息一聲。她側身從茶盤裏端了茶杯出來,一截白玉般的藕臂露出來,那隻一直戴在皓腕上的碧玉手串,就突兀地出現在楚玉麵前。
“錦心敬少奶奶茶。”
楊錦心並沒有注意到楚玉在這一瞬間就變得慘白的臉,仍然落落大方地端起茶杯,她水一般的雙瞳直直地看著楚玉,不解她為何突然就變了臉色。
楚玉死死盯住那隻手串,渾身冰冷得發抖,她急急地喘著氣,死死攥著拳頭,才堪堪忍住揮出去的巴掌。
兩人相視而立,楚玉慘白著臉,楊錦心還端著茶杯,就這麽僵在了原地。
“小玉……小玉……”
一旁的楚夫人暗暗拉扯著楚玉的手,楚玉的臉色,一點一點恢複原樣,最終伸手接過了茶杯,觀禮的眾人才重重鬆了口氣。
還不待楚玉有另外的反應,就見秦慕陽大步走過來,牽了楊錦心就朝主位過去,那裏,不僅有坐著的秦夫人,還有老帥秦玉藩的靈位。
“母親,我帶錦心來給您和父親磕頭!”秦慕陽低沉的聲音,讓秦夫人止不住紅著眼眶連連點頭。
雖說隻是納妾之禮,但是人人都看出來了,督軍府這全套的婚禮,分明就是變相的娶妻。眾人的視線,總會時不時地落到楚夫人和楚玉身上。
人人都道,秦楚兩家,怕是要變天了。
這場納妾之禮散得自然比娶妻之禮要快,天剛擦黑,賓客就紛紛告辭離去,秦慕陽自然也拉著楊錦心往樓上去。
“等等!”緊繃了一天的楚玉,終於到了崩潰的臨界點。
秦夫人慢悠悠地看了一眼楚玉,道:“今天是什麽日子,這個時候,你還想要鬧什麽!”
說完,就朝秦慕陽道:“你們趕緊去休息,都累了一天了。”
“媽!”楚玉哽咽著叫了一聲,眼淚就滾滾而下,“你們為什麽,為什麽都要這麽對我,我進門不過一個月,你們就迫不及待地納妾,明明我才是秦家明媒正娶的兒媳婦,可信物卻偏偏給了她!”
楚玉聲嘶力竭的模樣,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形象,她尖尖的食指遙遙指向秦慕陽,忍不住的悲傷流淌,“還有你,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通通不做數了嗎?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你為什麽要娶我,為什麽非要在世人麵前將我踩在腳底,讓我不得翻身,為什麽?”
楊錦心感覺自己一直被楚玉尖銳的視線所籠罩,從心底湧出的罪惡感,讓她禁不住地往後縮。秦慕陽感覺到她的躲閃,緊緊攥住了她的手,她才是本應同他站在一起的人。
秦慕陽拉著楊錦心,一步一步地從樓梯上下來,他幾乎凍結成霜的眸子,直直盯著楚玉,讓楚玉生生打了個寒顫,她望著他,隨著他的靠近而下意識地往後退去,早已忘記了哭泣。
“你想知道為什麽嗎?”秦慕陽冷淡的聲音,聽不出半分心緒,“你知道我和母親,每見你一次,就要承受什麽樣的煎熬嗎?那要比你現在,痛苦百倍,千倍。娶你做秦家的兒媳,是對我秦慕陽,此生最大的侮辱!”
“你混蛋!”楚玉劇烈地顫抖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地朝秦慕陽撲過去,“你這個混蛋……”
廖勇和趙誌軍早已衝上前來,就聽秦慕陽緩緩說道:“少奶奶病的厲害,從今天起,就讓她在聽雨樓養病吧!”
“啊!”楚玉一聲尖利的慘呼,“秦慕陽……你敢這麽對我,我爹不會放過你的……”
她後麵慘烈的呼聲,被廖勇的手帕生生阻斷在喉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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