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趙誌軍的動作很快,在這之後的第五天,就安排好了去香港的飛機。
在過了很久之後,楊錦心都清楚地記得這一天。沒有下雨的天空冷硬得像是鐵塊,空氣也呈現出淡淡的,如煙般迷蒙的鐵灰色。頭頂上如山峰一般遼闊高大的灰雲,壓迫得人加重了呼吸,人們都像是缺了水的魚兒,大口大口地吞食著冷硬濕冷的空氣。
一架綠色的小型飛機停在空地上,這時的飛機,機頭上還裸露著巨大的螺旋槳,機翼也短得多,更像一架大玩具飛機。
今天的天氣很冷,楊錦心和秦夫人都穿上了毛呢大衣,但一陣陣的冷風,直接從剛及小腿的下擺灌進來,讓她們時不時地發著冷顫。
“媽,您到了香港,就打電話回來,我會數著日子,等您的電話,從香港去美國的路程遠,您要保重身體,到了美國,一定要馬上寫信回來。”
楊錦心緊緊握著秦夫人的手,這些話,在督軍府的時候,就已經不知叮囑了多少遍,但是,說不上為什麽,一想到秦夫人要坐飛機去美國,楊錦心就總覺得心跳得厲害,好像有什麽事要發生。但她也提醒自己,也許隻是因為自己的記憶,還停留在前世的那種飛機身上,所以就反射性的為這個時代的遠程飛行而擔心。
“我這也不是第一次去美國,那邊的房子傭人,都是現成的,再說還有管家跟劉嫂,反倒是你,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我怎麽能放心呢?”
秦夫人也緊緊回握著她的手,滿臉的不舍和擔憂,楊錦心淺笑著安慰她。
“您別擔心,日本人沒那麽快打進來,再說了,還有慕陽在前線呢,最壞,就是我也往無錫去找他,趙主任陪著我,您放心。到了真的守不住的那一天,不管有沒有找到我姐姐,我都會去美國跟您團聚,您放心!”
這是楊錦心用了五天時間,來說服秦夫人允許她獨自留在督軍府,姐姐還下落不明,她實在是不放心就這麽走了,深明大義的秦夫人就勉強同意讓她留下來。他們這一走,督軍府裏真的就隻剩下楊錦心了,這一次,就連在府裏伺候了半輩子的管家秦良、劉嫂以及從小就到了府裏的大丫鬟秋月,都一並隨秦夫人前往美國。
一起和秦夫人前往美國的,還有付葵,她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雖然還沒有正式跟廖勇舉行婚禮,但是手上已戴了一隻碩大的鑽戒,她的發髻,也已經改換成了婦人模樣。
上午十點鍾,飛機正式起飛,秦夫人戀戀不舍地道了別,楊錦心看著劉嫂扶著秦夫人一步三回頭地上了飛機。然後就是付葵,正在孕期的她,臉頰圓潤了一些,看上去健康又幸福,秋月跟在後麵照顧她,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登機。再後麵,就是花白著頭發的秦良,他瘦削的背脊,依然挺直剛硬,楊錦心與他相互道了保重,就看他邁著堅毅的步伐上了飛機。
一直到了很久之後,楊錦心還時常會想起這一幕,想起這些,因為戰亂而離鄉背井,無奈與她分離的家人,盡管,她與他們的相處時間不過一年,他們的音容笑貌卻伴隨著她之後的整個人生。
飛機升到半空,螺旋槳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帶起強勁的風力,幾乎要將楊錦心吹起,她就一直揮著手,癡癡地望著那抹象征著生命的綠色,越來越遠地飛入天際,逐漸消失在茫茫雲海間。
趙誌軍就站在她身側,看著她站在風中,衣角翻飛,發絲飛揚,她是那樣瘦小而蒼白,仿佛下一刻就會隨風而逝,她久久地望著天空,那眼中流露出的憂傷和迷茫,也隨著濕冷的空氣,化成了濃濃的霧氣,久久縈繞在半空。
“太太,起風了!”
趙誌軍有些不忍驚動她,但是楊錦心低低的兩聲輕咳聲,喚回了他的理智。他低沉的聲音,也拉回了楊錦心的心緒,她轉身過來看著他,微微垂了眼簾,濃密的羽睫輕閃,停了一下,從手袋裏摸索了片刻,然後朝他攤開了手,緩聲道。
“趙主任,你……交我用這個吧!”
趙誌軍低頭看去,就見她那瑩白的手心裏,躺著一隻小巧精致的手槍,正是秦慕陽在拍賣會上買回來的那隻。
“好!”
……
時間一晃,就到了冬月,花園裏最後一株菊花也已謝去,一株不起眼的老梅樹,掛上了雪白的花苞。
民國二十二年的冬天,正式來臨!
秦夫人到達香港的第一時間,就打回了電話,他們一切都好,隻是因為戰事,原先定好的航班,臨時取消,他們無奈改成了渡輪,決定坐船去美國。可是臨了登船的那一天,渡輪也取消了,他們無奈滯留在了香港,用秦夫人的話說,他們注定是要等到楊錦心一起走的。
然而,第二天便傳來消息,日軍正式宣布對美作戰,至此,整個戰局相較前世,完全偏離了方向,二戰全麵爆發的時間,整整提前了四年。
楊錦心更加手足無措,戰爭提前爆發,就意味著,金陵也極有可能提前淪陷,而現在,姐姐還下落不明……
戰爭來臨,楊錦心首先就想到了督軍府的傭人,於是,在消息傳來的的第二天,楊錦心就每人發了還算豐厚的工錢,遣散了督軍府剩下的傭人,叮囑他們去西南避難。
現在,隻有老王還留在督軍府,他現在一人多職,不僅要開車帶楊錦心出去找尋楊錦歡,還臨時兼職了園丁,一回到府裏就搶著時間,在花園裏修修整整。
他說,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堂堂督軍府,顯出半分荒廢來。
在這一個月裏,楊錦心幾乎找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但是仍然沒有楊錦歡的消息,趙誌軍派了人去月半街,也是空手而歸,楊錦歡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今天,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江南的初學仍舊是很美的,花園裏的梅樹開了花,那清雅的花香,隨著飄揚的雪花飛舞,絲絲縷縷,沁人心脾。
這場雪也阻礙了楊錦心的出行,城裏的難民越發多起來,偶有混亂產生,自顧不暇的政府,也沒氣力再去管,一味換上了高壓政策,金陵城裏一時騷亂不斷。
這一場雪,讓本就缺衣少食的難民,更是雪上加霜。早上她出去了一趟,汽車挪動了兩條街,就遇到了一夥難民在街邊打砸搶掠,那情景,讓人難過而心驚。楊錦心無奈,隻得往回走。
“太太,四少的電話!”
趙誌軍急切的聲音傳來,讓正在小客廳裏畫畫的楊錦心扔下筆就跑了出來,趙誌軍也迎麵而來,聲音激動至極,大步引著楊錦心往侍從室而去。
“是從前線直接打回來的,事情緊急不能轉到大廳。”
“無礙。”
楊錦心這一向,都換去了旗袍和高跟鞋,常作簡單的中式打扮,今天腳上的繡花鞋,讓她腳下生風,小跑著朝侍從室而去。
“……喂……”
就這簡單的一個字,都讓喉嚨發硬的她,用盡了力氣,她握緊電話的手,微微顫抖著。
“錦心……”
電話裏,傳來熟悉而沙啞的聲音,讓楊錦心一瞬間就掉下了淚,她自己腳下發軟,隻得那手肘撐在桌子上,才能撐住自己不住下滑的身體,一隻手用力捂住了嘴,才能抑製住自己快要溢出的哭聲。
“別哭……”
秦慕陽的聲音又傳來,隔著電話都能感受到他的溫柔。
“你聽我說,現在,你必須聽趙誌軍的安排,立刻啟程去香港,然後轉機去美國,錦心……你一定聽話好不好?我讓人去找錦歡,無論如何,我都會將她送走,你信我,好不好?”
“……慕陽……”
楊錦心哽咽著叫了一聲,眼淚洶湧而下,再開口便已哭出聲來。
“慕陽……你在哪裏?有沒有危險……你怎麽辦?”
“真好聽!錦心……你叫我的名字,真好聽!”
“嗚……”
楊錦心再也忍不住地哭出聲來,隻會不住道著歉。
“對不起……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
那一頭的秦慕陽輕聲道,緊接著就聽到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傳來,嚇得楊錦心一聲驚呼,急切地低吼著。
“慕陽……慕陽……你怎麽樣?爆炸聲怎麽會離你那麽近,慕陽……”
“我在!”
電話裏有沙沙聲傳來,似乎是他甩了一下頭,接著,就聽他的聲音變得急切而又鄭重。
“錦心,你現在認真聽我說,然後,想好再回答我。”
“好!”
“無錫,已經守不住了,我們正要往淞滬去,這些,跟你之前的分析一模一樣,你能肯定的回答我,淞滬……是真的,也守不住嗎?金陵……真會淪陷嗎?”
楊錦心重重地喘了口氣,渾身發涼,她的手劇烈顫抖著,已經握不住話筒,旁邊的趙誌軍伸手,幫她握住。
“錦心,回答我!”電話裏,又傳來秦慕陽黯啞的聲音。
楊錦心穩了穩心神,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
“是,我說的,都會發生,所以慕陽……你要早做打算,我在等你回來,你做了那麽多虧欠我的事,一定要好好的回來,用你的下半輩子補償我……”
電話那頭的炮聲越發密集了,但是電話裏卻清晰地傳來了秦慕陽的輕笑聲。
“好……”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從電話裏傳來,隔著電線,都能感受到那驚天的震動。
“慕陽……喂……慕陽……”
楊錦心重重跌倒在地,讓趙誌軍猝不及防,連忙彎腰去扶她,被楊錦心一把攥住了袖子,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著,慘白著臉,口裏斷斷續續。
“有爆炸聲……慕陽……慕陽……趕快問一問……問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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