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與君訣
過了幾日從禦書房出來,墨以年再次來到內衛府中。宮中長街和永巷的積雪已被宮人們清掃幹淨,隻路麵凍得有些滑,走起來須加意小心。
尚未進內衛府,遠遠便聞到一陣清香,若有似無,隻淡淡地引著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心脾。文澈瑾正和幾個內衛一起圍聚在一棵梅花樹下看得起勁。
墨以年在她身後道:“內衛府什麽時候多了一棵梅花樹?”
文澈瑾淡淡道:“昨日移栽過來的。”
墨以年啞然失笑:“你在生我的氣?”
文澈瑾回過頭看了他半天,神色複雜而遙遠,不等墨以年開口便轉身往樓上走。墨以年跟著她回了房,文澈瑾自顧自坐到暖爐邊烤火,一言不發。
墨以年柔聲道:“上次我真不是故意爽約,我本已出了王府,但……”
文澈瑾抬頭,端然凝望他:“王爺事務繁忙,偶爾失約倒沒什麽,隻不過……”
她唇角漫上一縷淒惶的笑意,胸中氣息難平:“王爺將要娶齊國公主為王妃之事,準備瞞我多久?”
墨以年早知此事眾人皆知,並不詫異,隻低聲道:“我沒想瞞你,隻是沒想好怎麽跟你說。兩日前皇上剛剛下旨的時候我就來了內衛府想見你,偏巧你不在宮中。”
心頭那一點點也許這是謠言的期盼瞬間破碎,文澈瑾別過頭,強忍著眼中淚水:“你曾對我說過,皇上提起你與齊國公主聯姻之事,你當時便辭了。”
“是,我是拒絕了,但皇上的旨意我無法違背。”墨以年眸中盡是陰翳,許久歎息,“齊國在我朝北方,與我朝國土相連,北方邊境……”
這樣生冷的寂靜。
文澈瑾看著他淒然一笑:“是了,兩國聯姻,可保邊境太平,你又是皇上的長子,自然責無旁貸。”
對於文澈瑾意料之外的平靜,墨以年微微詫異,道:“如果可以有選擇,我斷不會答應皇上。”
“吉期定在什麽時候?”文澈瑾突然問了一句。
“八月初十。”墨以年道。
心口似被人狠狠抓了一把,疼得難受,失望之情直逼喉頭,不及思慮便脫口而出:“恭喜王爺。”
墨以年隻靜靜看著她,目中盡是怔忡悲傷之態,隔了許久,他道:“澈瑾,是我對不住你。”
房中死氣沉沉地安靜。文澈瑾心中有無數的問題想要問,你會愛上齊國公主嗎?你把我當成什麽?你心裏真的在乎我嗎?我們以後又該怎麽辦?
然而萬千責問與哀怨一齊湧上來,文澈瑾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竟突然發覺自己已無話可說。
滿腹失望。文澈瑾不再看他,起身進了內室:“王爺請回吧,從此以後……別再來了。”
文澈瑾靠在門上,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墨以年在外頭沉聲道:“澈瑾,我知道你在怪我,我也在怪我自己。可是我心裏真的隻有你,我做不到就這樣跟你分開,從前的那些山盟海誓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原諒我這一次,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證明我所說的話。”
文澈瑾沒有回應,唯有眼淚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來,連綿成珠。
過了許久,武清瑜來敲內室的門:“一會兒換班了,是你的班。”
裏頭沒有任何動靜,武清瑜心頭有些發慌,又敲了兩下門:“大閣領?”
“她不在裏頭嗎?”武清瑜轉頭問道。
武心禮篤定道:“方才二王爺來找大閣領,他們一同在屋中,二王爺走後大閣領一直沒出來。”
“二王爺?”武清瑜立刻明白過來,推開了內室的門,卻見文澈瑾倒在地上,肩頭一大片被血浸濕,觸目驚心。
二人嚇了一跳,趕忙一同將文澈瑾放到榻上,武心禮慌忙道:“我這就去太醫院找太醫!”
武清瑜一把拉住她:“你先別急,去拿紗布白藥來就是,別傳太醫。記得,此事不許聲張。”
武心禮點點頭,回到自己屋中拿了治外傷的白藥和紗布,又端了一盆沸水。內衛們每日習武,經常會不小心受傷,所以這些東西每人都是備著的,也懂如何包紮傷口。
回到文澈瑾房中,武清瑜已經把文澈瑾的衣服解開,將原本的紗布取下,清潔了傷口之後撒上白藥,武心禮奇怪道:“文姐姐的傷口上已經包紮了紗布,這麽說她不是剛才暈倒時受傷的?那她什麽時候……”
武清瑜給文澈瑾包好了傷口,這才道:“這就是為什麽我不讓你聲張,大閣領受了傷卻一直瞞著眾人,肯定有她的原因。”
“哦……”武心禮想了想,“方才我看文姐姐的傷口,像是利箭所傷?”
武清瑜看了看她:“別揣測這麽多了,你去告訴傅鬱泠,大閣領生病了,讓她替大閣領的班。”
“好。”武心禮端著水盆出去,停了停又道,“文姐姐是知道了二王爺要娶王妃的事所以才暈倒的嗎?我隻聽說他們的關係似乎不一般,是真的嗎?”
武清瑜替文澈瑾蓋好了被子,無奈道:“你怎麽這麽多話?做你的事去!”
片刻後,殷絮梨敲了敲門進來,望著榻上的文澈瑾關切道:“副閣領,我聽武心禮跟傅鬱泠說,大閣領病了?”
武清瑜點頭,忽又道:“你來得正好,我記得你懂一些醫術,你來給大閣領把把脈,看看她有沒有內傷。”
殷絮梨為文澈瑾看過脈道:“大閣領脈象平和,應該無妨。”
“你去吩咐廚房做些清粥小菜,再燉一鍋雞湯,裏麵放些補血的當歸、枸杞、紅棗,若有人問起就說是我習武時受了傷。”武清瑜道。
殷絮梨答應著去了。
“對了,副閣領……”殷絮梨停下腳步低聲道,“那件事……”
待文澈瑾睜開眼,已是月色朦朧的夜裏,武清瑜正在她的衣櫃旁給她折著晾幹的衣服。
文澈瑾低聲喚道:“清瑜……”
聲音沙啞得自己也有些難以置信,武清瑜轉頭對著她笑:“醒啦?”
文澈瑾坐起身來,渾身酸痛得像要散架,她道:“我這是怎麽了?”
武清瑜指了指她床頭的藥箱:“你本就受了傷,身體虛弱,急火攻心之下就暈倒了。”
文澈瑾這才想起來,自己為何會“急火攻心”,淒然笑了:“你知道了。”
武清瑜放下衣服坐到她床邊,輕撫著文澈瑾的臉頰,寬慰道:“我不曉得該怎麽安慰你才好,總之我會一直陪著你的,直到你徹底好起來,忘了他。”
文澈瑾聽著這話,眼中不由熱了:“清瑜,謝謝你。”
武清瑜握著她的手,柔聲道:“你放心,你受傷的事我沒有說出去,今日的班讓傅鬱泠替了,明日我去回稟皇上說你病了,你好好休息兩天。”
文澈瑾點頭,笑中帶淚:“好。”
武清瑜不再繼續提這些事,起身從吊著的小銀銚子裏盛了雞湯出來:“你吃些東西吧,這次失血挺多的,得好好補補了。”
夜深了,武清瑜再三叮囑文澈瑾保重身子之後,回了自己房中休息。
文澈瑾的淚,就在這一夜流了個暢快,寒冷的夜裏,被褥皆被她的淚染作了潮濕的冰涼。月光沉默自窗格間篩下,是一汪蒼白的死水。她就這樣醒著,自無盡的黑暗凝望到東方露出微白,毫無倦意。
心,從劇烈的痛與滾熱,隨著暖爐裏徹夜燃盡的銀炭蓄成了一攤冷寂的死灰。那樣深刻的哀痛,把一顆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絲縷。
怎麽能怪他呢?憑什麽怪他呢?自己根本連他的侍妾都不是啊!連光明正大站在他身邊的資格都沒有,談何背叛與傷害?這種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私定終身,原本就是這樣不可信賴的!
可是現在,墨以年瀟灑地抽身,娶了尊貴勝過她百倍的齊國公主為妻,成家立業生兒育女,他一切皆是得意的了。那她呢?她又該怎麽辦?
長久的睜眼和哭泣之後,眼睛幹涸得刺痛。良久的寂靜之後,終於有人推門而入,是武心禮。她輕聲道:“文姐姐。”
文澈瑾隻是怔怔坐著,武心禮歎了口氣:“文姐姐,四王爺來了。”
文澈瑾已無眼淚,房中陰暗,墨景嚴的神情在逆光中顯得焦灼。文澈瑾抬頭,第一次用這種絕望而痛楚的眼神看著墨景嚴,喉嚨有沙啞的疼痛,她忽然笑了:“王爺,你回來了。”
墨景嚴應了一聲,眼中漾起稀薄的溫情和悲惜,極力抑製著,道:“前些日子我去了南方遊玩,忽然得知皇上昭告天下,說定了二哥的親事,我便趕了回來。”
文澈瑾的唇角緩緩展開,這樣悲寂而怨憤的心境,笑容必也是可怖的:“王爺這麽急趕回來吃喜酒做什麽,婚期在八月初十呢。”
這樣自暴自棄似的故意往自己心上插刀子,墨景嚴曉得她是傷心糊塗了,長長歎了口氣:“澈瑾,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但別這樣折磨自己,你知道你現在有多憔悴嗎?”
文澈瑾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真的嗎?我現在很醜嗎?”
“不,不醜。”墨景嚴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她的臉上,“美人在骨不在皮,我所認識的文澈瑾,蕙質蘭心、秀外慧中,世間無人能比。”
文澈瑾抱著湯婆子在懷中汲取暖意,微微一笑:“王爺的話,我可當真了。”
墨景嚴笑道:“盡管當真就是,反正我也收不回來了。”
文澈瑾低頭,用力道:“王爺放心,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作踐自己。隻要還活著,一切都會變好的。”
墨景嚴久久鬆了一口氣,暢然道:“那就好,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女子。”
文澈瑾望著他,深深覺得溫情和感激。墨景嚴對她的情意她雖從未回應,但他卻一直如親人一般在她身邊關懷備至,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