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阿滿
寢殿裏墨天鸞的小書房在西暖閣的末間。地方雖不大,卻布置得清雅肅穆,窗明幾淨。裏頭滿架子的書卷整整齊齊地放著,都是墨天鸞素日愛讀的那些。東板牆上疏疏朗朗地掛著十幾隻壁瓶,有龍紋、高士、八仙、鬆竹梅、蘆雁、折枝花果、雉雞牡丹等圖樣,多選淡雅溫潤的豆青色,更覺觸目清爽。
墨景嚴到那兒的時候,墨天鸞並不在寢殿裏。卻見李成楠正坐在窗下長榻上,閑閑捧一卷書在手,淡金色的澄澈陽光自雪白的明紙窗外灑落全身,任由光暈染出一身清絕溫暖的輪廓。
李成楠聽得動靜,擱下書起身行禮:“四王爺。”
墨景嚴含笑道:“清安君有禮。”
“王爺是來見皇上的吧。皇上在禦書房被前朝幾位大人絆住了,一時還脫不開身呢。”
墨景嚴輕輕點頭:“那本王在這兒稍候。清安君不必多禮,做自己的事情就是。”
“是。”李成楠應了一聲,坐回長榻上再次捧起了書卷。
墨景嚴坐在他對麵看得清楚,那是一本《納蘭詞》。他突然想起,有個人,也是極愛納蘭詞的。
正凝神間,下人端來新茶放在墨景嚴和李成楠手邊。茶盞裏翠瑩瑩如一方上好的碧玉,墨景嚴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龍井。
李成楠卻蹙眉了:“一會兒皇上來了,換別的茶奉上來,皇上不愛喝這個。”
下人雖不解其意,但皆唯唯諾諾地答應了。
墨景嚴奇道:“皇上不愛喝龍井麽?”他自嘲一笑,“這可笑人了,我這個做兒子的竟半點不知母親的喜好,煩請清安君指點一二。”
李成楠道:“王爺言重了,臣不敢。隻是昨日皇上曾說起,龍井好茶,味醇香鬱,入口齒頰生香,隻是這個名字不好。‘龍井龍井’,龍困井中,皇上說聽著不吉利,還是不喝為好。”
也難怪墨景嚴不知道。從前墨天鸞做皇後的時候自然與孩子們親近,這些咬文嚼字的毛病是登上皇位後才添的。
盞中茶葉在水中一芽一芽舒展開來,細嫩成朵,香馥若蘭。墨景嚴嗅著茶香道:“我和二哥入宮見皇上的次數有限,遠不及清安君能常常陪伴聖駕,清安君能如此體察皇上的心意,我們也能放心了。”
李成楠淺淺含笑:“臣也隻是盡自己所能做些微末工夫,真正能讓皇上舒心的自然還是兩位王爺,臣不敢居功。”
墨景嚴的目光落在他手邊的書上:“《納蘭詞》。皇上似乎不常讀詩詞,這書大概是清安君自己的吧。邊角已被翻得泛黃,清安君很喜歡納蘭容若嗎?”
李成楠的神思似乎有些飄遠:“是……一位故人,她很喜歡。她也喜歡《詩經》。”
墨景嚴也不知怎的,將心裏暗自尋思的事脫口而出:“巧了,我也認識一個很喜歡《納蘭詞》和《詩經》的女子。”
李成楠凝神片刻。墨景嚴未必知道他說的是誰,但他可以猜到墨景嚴所指之人。於是他道:“天下男子大多都喜歡單純至無知的女子,這樣捧在手心或棄之不顧,她什麽都不懂,亦不會怨。不比識文懂字的女子,情絲剔透,心有怨望,才有班婕妤的《團扇歌》,才有卓文君的《白頭吟》。”
墨景嚴深深頷首:“無知無覺的女子,或許痛哭幾聲,哀歎命運不濟也便罷了,如何說得出卓文君一般‘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的話呢。這樣的才女,固然聰慧玲瓏,自然也不夠可愛了。”
李成楠的神色放鬆了許多,忽而笑了:“話雖這麽說,可仿佛王爺心中,還是更喜歡後者吧。不夠可愛,卻也別有一番獨特滋味。”
墨景嚴想起文澈瑾,語氣更添了幾分溫和:“原也沒有想過喜歡什麽樣的,遇見她了,便是她那樣的。”
墨景嚴難得與誰投緣,二人相談甚歡,墨天鸞進來時臉上亦帶著幾分詫異:“今兒倒是稀罕,兩個沒嘴的葫蘆聊到一塊兒去了。”
二人忙起身見禮,墨天鸞看似心情很好,十分溫和地擺擺手:“這兒又沒外人,不用這麽拘束。朕有些餓了,又沒到飯點,正好你們兩人在,陪朕一起用些點心。”
幾個小宮女很快奉上四樣小點心,糖蒸酥酪、鬆子穰、藕粉桂糖糕和玫瑰山楂餡兒的山藥糕。
李成楠笑道:“皇上方才的話好委屈,看來幾位大人絆著皇上不讓走,讓皇上空著肚子聽他們說了許久。”
墨天鸞輕籲一口氣,含了幾分無奈:“這些個言官,讀了一肚子的書把個圓腦袋也活活讀方了,甚是油鹽不進,扯著朕一說便是三個時辰。五個人五張嘴,朕聽了這個聽那個,實在是累得很。”
墨景嚴聽著也笑了:“皇上日理萬機本就勞累,這些大人想必也是知道的。隻是他們要盡自己的職責,朝堂上說不完的便巴巴地跑來禦書房,皇上少不得要餓上一會兒,隻當是為天下子民罷了。”
墨天鸞拍拍他的手:“今日攔著朕的五個言官裏,有一個是你舅舅。他與朕談起家事,又提起了你的婚事。朕想著,年兒已經定下了,你也不能一直這樣孤零零的,也太不成體統。”
墨景嚴巴望地看著墨天鸞:“兒臣每次來看皇上,十回裏有八回都要被催婚事。兒臣知道皇上疼兒臣,隻是兒臣現下真的無心此事。”他露了一分委屈的神色,“這大好河山兒臣還沒自在玩兒夠呢,才不要娶個王妃來管著自個兒。”
“你啊。”墨天鸞搖搖頭,“不要王妃,側妃侍妾總該有幾個吧?你那麽大的王府,還怕養不下幾個女人麽?”
墨景嚴靜了半晌,緩緩道:“兒臣自幼在皇宮裏長大,看見父皇有那麽多妃嬪,仿佛無窮無盡的樣子。母後有時就一個人坐在寢宮裏,望著大門等啊等。那時候兒臣就想,今後若是要成家,兒臣隻想娶一個真心喜愛的女子,隻要那麽一個就夠了。兒臣一定好好待她,絕不讓她有苦苦等候的那一日。”
不知是哪一句,勾起了墨天鸞久遠的思緒,讓她有一襲難以言喻的酸楚。她愛惜地撫一撫他的臉頰,歎息道:“朕真沒想到你心裏是這麽想的。好孩子,朕明白了。”
李成楠打量著四周,轉了話頭道:“皇上喜歡壁瓶,本可四時插花,人作花伴,取其清芬滿床,臥之神爽意快之效,隻是如今點著龍涎香,反而不用花草好,以免亂了氣味。”
墨天鸞點點頭,笑吟吟道:“朕也這樣想。所以寧可空著,閑來觀賞把玩也是好的。”
墨景嚴立起身,望著其中一尊瓶身道:“這圖樣好,畫的仿佛是《湖心亭看雪》?”他眼眸一轉,已然蘊了三分神往,“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這畫一看,兒臣又向往起西湖的雪景了。”
他歎惋不已:“都說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兒臣若是能有機會如張岱一般於湖心亭看一場雪該有多好。”
墨天鸞道:“還以為你長大了呢,不成想玩心還是這麽重。前陣子才從川蜀回來,現下又惦記上西湖了。朕可提前跟你說好,今年冬天不許往外跑。”
墨景嚴含了幾分幼時無賴的神情湊到墨天鸞身邊,趁著她方才被自己感動了一次,便趁熱打鐵道:“皇上不許兒臣去西湖看雪景,那便賞兒臣一樣旁的恩典吧。”
墨天鸞笑著在他額頭上戳了一下,朝李成楠道:“你看看朕這個兒子,才誇讚他一句便不成個樣子。”
李成楠望了墨景嚴一眼,心領神會:“皇上便聽聽四王爺的心願吧,臣瞧著也挺不落忍的。”
墨天鸞架不住墨景嚴的軟磨硬泡,便道:“行了行了,朕的衣服都讓你揉皺了。說吧,你又有什麽稀奇古怪的主意。”
墨景嚴道:“皇上可還記得,兒臣小時候養過一條名叫阿滿的狗?”
墨天鸞“嗯”了一聲:“後來得病死了。”
“是。阿滿死後,兒臣和一個小夥伴一起偷偷溜出宮,把阿滿埋在了外頭。”墨景嚴說著嘟囔了一句,“為著這個兒臣被父皇打得可痛了。”
墨天鸞掌不住笑了:“光挨打不長記性。”
墨景嚴接著道:“當時埋葬阿滿的時候,邊上有一棵半大的桃樹,兒臣想再去看看,看看那棵桃樹如今長得多大了。”
“你想去自己抽個空就去了,何必來求朕?”墨天鸞問道。
李成楠在旁道:“皇上聽故事不仔細呢,王爺方才說,他當年是和一個小夥伴一起把阿滿埋葬的,他當然是想讓那個小夥伴也去啊。”
墨景嚴如見知音般地看著李成楠:“清安君深知我意。”他目光灼灼地望著墨天鸞,“皇上可答應麽?”
墨天鸞已然猜到了幾分:“你說的那個小夥伴,就是文澈瑾吧。”
李成楠見墨天鸞似有一絲猶豫,溫言道:“臣聽說,那條叫阿滿的狗是王爺四五歲便開始養著的,王爺宅心仁厚,想必是很舍不得阿滿的。”他複又狡黠一笑,“皇上若是答應了王爺,那王爺今年冬天可就得乖乖在南京待著了。”
墨天鸞手一揮:“罷了罷了,你帶著她去就是了,隻一樣,宮門下鑰前回來。”
墨景嚴大喜:“謝皇上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