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驚夢
後來的事,文澈瑾便不能知了。她總在寂寂的光陰裏想起幼時的李文譽曾經天真無邪的笑靨,他們相處的每一件瑣事。那是她錯過的姻緣,畢生的大憾。
內衛府外每一日朝升暮落,循環往複。雖然單調,卻也讓人覺得安穩。這般日複一日,光陰迅疾,飛曳無聲,走得清冷、寂靜。
隻有黎抒言,偶爾可以拿點銀子賄賂一下她門前的守衛,在門外與她說幾句話。
“文姐姐,武清瑜當上大閣領了,杜清淺是副閣領。”
“文姐姐,那日我在門外聽得裏麵不好,便讓關佩玖和木一念分別去榮親王府和四王府求救,四王爺很快來了,可是榮親王當時不在府內。”
“文姐姐,現在咱們的人都被打壓了,二等內衛往上都是她的人,我和關佩玖、木一念都被貶為藍翎內衛了。”
“文姐姐,傅鬱泠死了,聽別人說是喝醉了酒掉進荷花池淹死的,可是我覺得……”
“文姐姐,兩位王爺都在為你求情,你別急,不會有事的!”
“文姐姐,朝中的消息,真寧長公主薨了,聽說是生產的時候血崩。皇上現下精力全在這上頭,大概不會再追究你了。”
墨以年心急如焚地從墨天鸞的禦書房趕往內衛府,匆匆到了,便見文澈瑾的房門緊鎖著,門外站著兩名身著金吾衛袍服的侍衛。
這裏是內衛府,墨天鸞卻命金吾衛戍守文澈瑾的房門,可見其意。
那兩名金吾衛見了墨以年,行禮道:“卑職拜見榮親王。”
墨以年使了個眼色,趙璟邧拿著兩個荷包遞到他們手裏:“兩位大人行個方便,讓咱們王爺和裏頭的人說說話,很快便出來。”
因著愁思纏身,飲食不思,文澈瑾漸漸地瘦下來。這種瘦是無知無覺的,隻是皮肉一分分地薄下去,薄下去,隱隱看得出筋脈的流動。
她就縮在房中的桃花心木滴水大床上,那床原是極闊朗的,越發顯得她蜷在被子裏,縮成了小小一團。
墨以年的身影凝在她的床邊,他的聲音是那樣熟悉而邈遠,輕緩柔和:“瑾兒,你還好麽?”
文澈瑾並不回答,隻是在沉默中以淚眼婆娑寂靜相對。
她沒有別的了,委屈、辛酸、苦痛、悲與怨,都盡數化作了眼底緩緩流淌的淚,一如她的心緒,沒有激蕩,隻有沉緩。
墨以年長籲一口氣,俯下身,望著她的一雙淚眼,低沉欷歔:“瑾兒,我都知道了,你受委屈了。是我不好,沒能及時趕到為你求情。”
墨以年自有了陳琰做太傅之後,眾人皆認為太子之位已有定數,阿諛奉承以求被收入麾下的人越發多,他的確忙。
她的喉間像是吞了一枚黃連,吐不出,咽不下,唯有她自己明白,那種苦澀的汁液是如何無可遏製地逼入心間,恣肆流溢。
她的舌頭都在顫抖,字不成語:“他死了,是不是?他被葬在哪裏?他的母親怎麽辦呢?王爺,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墨以年隔著被子攬住她,柔聲道:“不會的,你不會死,有我在,你不用怕。李成楠的母親我已經安頓好了,他泉下有知也算安慰了。”
文澈瑾伏在他懷裏,嗚嗚咽咽地抽泣著。那聲音低低的,惶惑的,又那樣無助,含了無窮無盡的委屈和畏懼,一點一點地往外傾吐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慢慢平複下來。墨以年替她緊了緊被子,語氣溫沉沉的:“這幾日竟瘦了這麽多,等皇上消消氣,我一定求她把你放出來。瑾兒,我再想想辦法,早一些把你接回王府。”
文澈瑾嗚咽著埋首在他懷裏:“幸好沒有牽連你。你記得告訴四王爺,讓他不要急著為我求情惹怒皇上,你們都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我受不了再有第二次了,真的受不了了!”
墨以年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像哄著嬰兒似的:“你放心,都過去了,不怕了。”
文澈瑾死死攥著墨以年的手腕,哀哀道:“王爺,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和李成楠的謀劃了嗎?”
墨以年的眼底漸漸有紛碎的柔情慢慢積蓄,沉吟良久,他終究長歎:“李成楠,本就是我的人。”
原來李成楠就是墨以年特意安排進宮的。他知道內衛替墨天鸞在宮外搜尋模樣好看的男寵,便挑中了李成楠。論容貌,他從未見過比他更好看的男子,論心性,他的家仇是他心頭大恨。於是墨以年製造了個“巧合”將李成楠送進宮,囑咐他暫時韜光養晦,不可太過令人矚目。
隻是墨以年沒有想到的是,李成楠竟與文澈瑾是幼時相識的。在那繡著“文”字的絲帕事發後,他逼問之下,李成楠才告訴他始末原委。墨以年便嚴令他不可向文澈瑾透露他們二人的私交。
待宣平侯趙永桓獲救後,墨以年便有些按捺不住了,便命趙璟邧傳令給李成楠,要他開始努力邀寵,一定要得到墨天鸞最大的信任和寵愛。李成楠遵照他的指令做事的同時,為了保護文澈瑾,便刻意疏遠了她。
同時,李成楠有意令墨天鸞感染風寒,與她日夜尋歡作樂,讓她一向強健的身體有了變化。
再之後,便是李成楠提起想出宮射獵,墨天鸞自然想到了木蘭圍場。在木蘭圍場裏,趙璟邧給李成楠傳遞下一步命令時,被文澈瑾和墨景嚴撞破。墨以年知道文澈瑾不會阻礙他的行動,便告訴李成楠不必擔心,照計劃行事。
木蘭圍場的那隻豹子,是墨以年安排的。李成楠將墨天鸞引到了那裏,那隻被李成楠射死的野兔身上的血腥味吸引了豹子的注意力,豹子發動襲擊,墨以年挺身相救,得了墨天鸞的青睞。
文澈瑾怔怔地聽著,她的影子虛浮在帳上,單薄得好像唱皮影戲吹彈可破的畫紙人。她憔悴的臉孔對著墨以年,露出惶惑的神情:“那豹子如此凶猛,又是個畜生聽不懂人話的,你就不怕傷著他或者皇上?”
墨以年低低道:“爭皇位原本就是一場豪賭,再多賭這一次也是值得的。”
“那我呢?你會拿我做賭注嗎?”文澈瑾的問勢急迫,帶得她身體也在微微發顫。
墨以年的目光沉穩而篤定:“不會。”
文澈瑾出了半天的神,睫毛微微發顫:“王爺,我和他……”
墨以年的食指輕輕按在文澈瑾唇上:“你不用解釋什麽,我明白。瑾兒,你現在什麽都不用想,安心在這裏等等,我盡快想辦法。”
文澈瑾點點頭,一直蒼白的麵色上微微浮了一絲緋紅,隻是緊緊攥著墨以年的衣袖,像抓著救命稻草一般。
趙璟邧躡手躡腳進來,低聲道:“王爺,皇上宣您即刻去顯陽殿暖閣見駕。”
墨以年點了點頭,便道:“可說是什麽事?”
趙璟邧道:“江公公隻說是要緊事,請王爺快去。”
墨以年隻得起身離去,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吻了吻文澈瑾的額頭:“有我在,別怕。”
因是墨天鸞急召,軟轎走得又疾又穩,不過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顯陽殿。
此時正下著小雨,趙璟邧打了傘扶墨以年下轎,卻見一旁另停著一駕軟轎,問了才知道,是墨景嚴的轎子。
暖閣的窗下鋪著一張櫻桃木雕花圍炕,炕中設一張白檀木牙桌,上頭放了些茶點。墨天鸞坐在上頭吃著茶,墨景嚴坐在她麵前的小杌子上,見墨以年進來,起身道:“二哥來了。”
江公公端了小杌子來,墨以年與墨景嚴一同坐下,墨天鸞慢慢揀了一枚剝好的核桃肉吃了,淡然道:“今兒下著雨還讓你們來,是有件要緊事要與你們說。”
墨以年微微一想便猜到幾分:“是與突厥有關嗎?”
墨天鸞點點頭:“真寧難產薨逝,留下一個兒子。沙利葉施可汗稱他痛失可敦,日夜輾轉反側,痛不欲生。”
墨景嚴歎道:“姑姑早逝,實在是讓人痛心疾首。好在沙利葉施可汗已經答應將姑姑的棺槨送還大周安葬,姑姑也算是落葉歸根了。”
墨天鸞“嗯”了一聲:“真寧送回來後,朕會好好給她發喪,成全她死後的尊榮。隻不過真寧薨逝,突厥就沒有可敦了。”
墨景嚴隨口道:“可敦亡故,按例沙利葉施可汗擇一位他喜愛的側妃繼任也就是了。”
墨以年隱隱明白了什麽:“皇上的意思是……”
“當初讓真寧出嫁,一來自是為表兩國交好,二來,有自己人在突厥,朕也好時常掌握突厥可汗的動向。”墨天鸞含著一縷淡淡的笑意,手指“篤篤”地敲在白檀木桌上,“沒想到真寧竟如此沒福氣……既如此,她的職責也該有人接著。”
墨景嚴微一思索:“適齡的未嫁公主倒還有幾個,筱兒是皇上的親生女兒,自是不能的,那麽……”
墨天鸞搖一搖頭道:“朕千挑萬選送了個嫡親公主給他們,他們沒能照料好公主,以致她孕中過度憂思,身體虛弱難產而亡。這次朕還真不敢再送個皇族的公主過去了。”
墨以年猛一警醒,忙笑道:“皇上說的是,咱們的公主都是金枝玉葉,哪能任由突厥予取予求?那也好辦,皇上下道旨意,看看朝中哪位大臣願意獻出女兒,皇上封個公主嫁過去,也算是全了突厥的顏麵。”
不知為何,墨景嚴心頭竟沒來由地不安起來。
墨天鸞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方道:“皇族公主是金枝玉葉,那些大臣的女兒自然也是他們的掌上明珠。即便有個別的不疼自己的女兒,朕也得看看她各方麵合不合適。如此一來,不僅繁瑣,而且也未必奏效。”
墨以年和墨景嚴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他們都是聰明人,墨天鸞的話說到這裏,兩人心裏都有了隱隱的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