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紅花
彼時花影疏斜,第一抹秋光已經停駐在樹梢。任窗外光影在幽深的眸中明滅回轉,秦攜香麵上沒有一絲情緒,隻是雙手緊緊抓著錦被。這一次小產大大損傷了她的健康,整個人瘦弱得不盈一握,麵色如鬼淒白,便似春風中的一萍飄絮,枯弱無依。
秦攜香失去的不僅是一個已經成形的五個月大的男嬰,更是永久的生育能力。她知道這個消息時並沒有嚎啕痛哭。
窗外的黃衣女子聽得大夫如此告訴她,便停駐在外麵,沒有再進去。秦攜香伸出枯藤般的一脈細手緩緩合上低垂的帳幔,在轉身的瞬間,她似乎看清了窗外的人。
大夫已經退出,內室中空無一人,她輕輕道:“我乏了,困得很,不勞你進來看望了。”
黃衣女子淡淡一笑:“也好。我隻是來告訴你一個消息——可汗已有了定奪,此事與鳳南泱無關,是她的侍女關佩玖與你有舊仇,在送燕窩來的路上做了手腳。”她停一停,“隻是如今……關佩玖已不知所蹤。”
“不知所蹤?”秦攜香的身子一震,似落石入水驚起的波瀾壯闊,然而隻是那麽一瞬,她枯瘦的背影再度回複平靜,以平淡的口吻道,“好一個不知所蹤。鳳南泱把她送到哪裏去了?”
黃衣女子平靜地看著她掩藏在紗幔後朦朧的背影,靜靜道:“關佩玖是死是活沒有人關心,至於鳳南泱……你用了這麽大的力氣還是絲毫沒有動搖她的地位,你甘心麽?朱裴在九泉之下,甘心麽?”
“不甘心又能怎樣?除了這個孩子,我就什麽都沒有了。”
黃衣女子牽過壁上一脈被秋陽曬得幹枯的爬山虎藤蔓,道:“朱裴用他的一條命咬死了鳳南泱和李成楠的奸情,為了你,他有何等的勇氣呀。”她微笑,“罷了,不說這個了,你剛失了孩子身子不好,快歇下吧。”
“等等。”秦攜香以無限的空洞和幹澀的聲音挽住她緩緩離去的腳步,“替我把我做的那些衣裳鞋子送給賽因閼氏——如果她不嫌棄的話。我的孩子用不上了,十三王子是真寧長公主的孩子,給他用也是一樣的。”
帳幔輕晃,似湖波輕緩的漣漪,秦攜香寂寂無聲地躺下,似沉沒於波心,再沒有回顧於她。
鳳南泱踏進賽因閼氏房中時,天色鬱鬱生涼,賽因閼氏畏寒,房裏早已燃起了火盆,烘得一室如在春日裏。賽因閼氏正背對著她,托婭用犀角梳子蘸了烏發膏小心翼翼地梳著。賽因閼氏從鏡子裏看見她,起身行禮道:“拜見可敦。”
鳳南泱趕忙扶住了她,將她扶回椅子上坐著,示意托婭繼續梳。她盈盈一笑:“賽因閼氏用著這烏發膏覺得還好麽?”
賽因閼氏滿麵笑意:“多謝可敦賞賜,妾這十幾年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滿頭黑發的模樣。”
鳳南泱連連點頭:“是呀,如今閼氏一頭長發烏黑發亮,人看著也年輕了十幾歲。”她拿起烏發膏一嗅,道,“這烏發膏是用淘澄淨了的茉莉花汁和著首烏膏做的,用著不傷身子也不傷頭發,閼氏隻管放心。”
托婭在旁笑道:“可敦待閼氏真是沒得說的,這些日子一念姑娘日日送了藥膳來,閼氏眼瞧著氣色好了不少,每日吃飯也進得更香了。奴婢早聽聞中原人聰明,果然名不虛傳,像烏發膏這樣的東西,奴婢可聞所未聞。”
鳳南泱道:“一念是個伶俐的,做飯的手藝也好,閼氏吃著滿意便是她的福氣了。”
賽因閼氏拍拍托婭的手,道:“你去拿些點心茶水來,別叫可敦幹坐著。再瞧瞧十三王子睡醒沒有,醒了抱來給可敦看看。”
托婭答應著去了,賽因閼氏湊近些低聲道:“可敦昨夜讓佩玖到妾這裏來,她把事情都說了。妾原還覺得奇怪,佩玖不過送個燕窩而已,她小產跟她有什麽關係。後來一念來了,她說她在外頭聽到了可汗說的話,妾這才明白過來。一念說佩玖是蒙古人,妾就想著蒙古好歹也是個大族,佩玖又是貴族女兒,總不至於保不住她。於是便命幾個心腹偷偷送了她走,如今該是到蒙古了。”
鳳南泱退開兩步,屈膝下去,還未開口,賽因閼氏忙忙拉住了她:“可敦這是做什麽!豈不折煞妾了!”鳳南泱極認真道:“請閼氏受了我這個禮。”賽因閼氏見攔不住她,隻得硬生生受了,歎道:“佩玖雖已離開這是非之地,但可敦怎麽辦呢?秦攜香這孩子突然沒了,突厥都傳遍了。可敦又是大周人,弩失畢五部豈不要借著這個由頭大興問罪之事,便是可汗也護不得的。”
是啊,自己怎麽辦呢?鳳南泱緩緩搖頭:“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不能連累佩玖就是了。”
從賽因閼氏那裏出來,木一念已經候在了門外,鳳南泱看著她紅腫的眼睛,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臉頰:“不哭,都好好的。”
木一念嗚咽著道:“佩玖走了,可敦怎麽辦啊?可汗說,如果找不到佩玖,那此事就隻能讓可敦來解釋清楚了。”
鳳南泱默默不語,良久方道:“那就讓我來解釋吧。”
回去的路上,木一念心緒平複了些:“可敦別怪佩玖,她其實不肯走的,她說寧可她認了此事,也不想讓可敦為難。是奴婢和托婭一起給她強喂了蒙汗藥,才裝在運水的車裏……”
鳳南泱一時微愣,隨即道:“沒傷著她吧?”
木一念忙搖頭:“沒有,過兩個時辰她就會醒了。”
鳳南泱努力抑住翻騰的氣息,靜一靜道:“一念,你還記得嗎,昨日我們送了巴音吉回伊勒其閼氏那裏,回來時我看到秦攜香的斡兒朵前閃過一個人影,你說門口站著的是晏書柳的侍女。”
“是。”木一念答道。
“你不會認錯?”鳳南泱看著她。
“絕對不會。”
鳳南泱微笑如和美的春風拂麵,說話時耳墜上的金珠子點點碰著脖頸:“這就對了。去請晏書柳過來吧。”
晏書柳穿了件家常的朱粉便裝,仿若一朵嬌豔撩人的花,開得驚豔無雙。隻是她的神情十分古怪,帶著幾分不安,幾分忐忑,幾分畏懼,還有幾分略帶期望的企求。
鳳南泱並不急著叫她起來,她的目光審視而疑慮。時間一點一點平靜地流逝,那樣靜,鴉雀之聲不聞。
良久,她道:“起來吧,坐。”
鳳南泱凝神望著她,淡淡道:“你的氣色不是很好,昨夜沒睡吧。”
晏書柳儀容恭順,聲調平穩:“昨夜發生了大事,妾不敢睡。”
“是呀,白日裏才見過兩次的人,明明還好好的,夜裏突然就這樣了,換做是誰都會不安的。”
“兩次?”晏書柳一愣,目光閃爍,“妾……”
鳳南泱淺淺微笑道:“不是麽?除了早起你們一同來見我,你不是又去了她的斡兒朵一次麽?”
晏書柳遲疑片刻,盯著地麵小聲道:“是,妾的確又去了一次。因為從前在宮中的時候見過溫多娜閼氏幾回,白日裏無聊,順便去看看她。”
鳳南泱的視線橫掃過她的麵容,一字一字道:“這話,不老實。”
晏書柳麵色一凜,強笑道:“可敦的意思是……”
鳳南泱的聲音陡地透出冷凝:“還不說實話嗎?你去看望秦攜香,根本不是自己想去的,是有人讓你去的!那個人還囑咐你將侍女留在門外!”
鳳南泱一向待她親密和睦,從不曾這樣疾言厲色過,晏書柳唬得慌忙跪下,叫道:“可敦!”
鳳南泱理也不理,繼續道:“你今日若不實話實說,我就造些罪證出來,就說秦攜香燕窩裏的紅花粉末是你偷偷下進去的!那個人與你並無直接的利害關係,你不必替她隱瞞!”
晏書柳張口結舌地看著她,虛弱地道:“妾沒有害溫多娜閼氏……”
“我知道。”鳳南泱看了一眼她漸漸發白的臉,用絹子輕輕摩挲掉她額上細密的汗珠,“你沒有害她,我沒有害她,佩玖也沒有,可是照樣有人咬著我和佩玖不放。同樣,我也能把你拉下水。畢竟昨日,你是去過她那裏的。”略停一停,慢慢道,“你別怕,隻要你把實話說出來,我不會牽連你。”
晏書柳的神色漸漸平伏下來,仰頭看著她道:“可敦說的是真的?”
鳳南泱含笑道:“當然。”
晏書柳略一沉吟,咬一咬嘴唇道:“讓妾去看望溫多娜閼氏的人,是……是慶泰閼氏,盛溫瀾。”
秋風乍起的時節,一襲輕薄的單衣不能阻止涼意的輕拂。隻是那涼的觸覺並不叫人覺得冷,而是一種淡淡寧和的舒暢。鳳南泱斜斜靠在西窗下,身上覆著一襲緋紅的軟毛披風。草木的清甜香馥如雨漸落,亦是無聲無息,嫋嫋嬈嬈縈繞於鬢角鼻尖,令人迷醉。
她的耳邊響起花照棋軟軟的話語:“妾聽得一清二楚,那是盛溫瀾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