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纖雲弄巧
第二天清早祝瀟陽走的時候並未叫醒鳳南泱,怕他們送過來送過去就沒完沒了了。他看著鳳南泱熟睡中恬靜的容顏,一顆剛硬的心軟成了一灘水。
祝瀟陽取過桌上紙筆寫了兩行字放在鳳南泱枕邊,輕輕闔上門出去了。
離城門口還有兩條街的時候,身後傳來嘚嘚幾聲馬蹄聲,聽那聲音便知是隨他而來。祝瀟陽幾乎以為是鳳南泱,飛快轉頭,卻見是鳳致成坐在一匹白馬上,笑吟吟地看著他。
“大哥。”祝瀟陽略有些失望。
鳳致成催了催胯下白馬,與祝瀟陽並駕齊驅:“怎麽沒讓南泱送你?”
“送來送去的就沒完了,”祝瀟陽道,“而且我想讓她多睡會兒。”
鳳致成頷首,忽而淡淡一笑:“昨日見麵我裝作第一次見你,本還擔心你不懂配合,沒想到你倒是跟我不約而同。”
程耀並未告訴鳳南泱,祝瀟陽去找他的時候見過了鳳致成,他們三人也都不想讓鳳南泱知道,其中緣由自是不言而喻的。
祝瀟陽道:“其實我一開始還真沒打算配合大哥,隻是不想讓南泱多心。”
鳳致成笑了笑:“你倒是率直。”他轉頭看著祝瀟陽,“那次在京郊初見,你是不是就察覺到了我有造反的念頭?”
祝瀟陽不假辭色,遙遙望著天際流雲輕淺:“我也不是神仙,不可能一眼洞悉大哥的心思。隻不過我知道程耀比大哥你更關心南泱和南伊,他一直不願意讓南泱牽扯進這些是非,又拗不過你,夾在中間實在左右為難。他這樣灑脫的人如此為難躊躇,為的肯定是件大事。”
鳳致成眉心一動:“所以你和程耀串通一氣,對南泱隱瞞南伊的身世,就是為了保護她?”
“是。”祝瀟陽神色一黯,“沒想到最後南泱還是選擇了和你站在一起,挑動兩位王爺造反。”
“那是南泱自己選擇的路,我沒有逼她。”鳳致成沉聲道。
祝瀟陽神情微冷,旋即帶了笑色:“我一直在想,大哥為什麽會有利用南泱的想法,直到南泱去了突厥和蒙古借兵,我才突然明白過來。原來大哥你一早就做好了打算,想要用現成的兵馬。塞外騎兵何等悍勇,若不能為己所用,實在可惜。”
“利用?”鳳致成頓了片刻,平靜地問祝瀟陽,“南泱身為鳳家子孫,為親生父親平反是義不容辭的,怎能說是我利用她?”
祝瀟陽嘴角凝著溫和的笑,一雙眼卻明如寒星,讓人望之而生寒意。他道:“大哥這話,乍聽之下的確有道理。想來大哥讓親妹妹鳳南伊入宮以身侍敵,最後折了她的性命,也是用此話安慰自己的吧?”
鳳致成似乎是有些語塞,沉默片刻道:“南伊之事,我也是力不從心。”
“是嗎?”祝瀟陽仿若漫不經心道,“大哥何等智謀,豈會不知鳳南伊一旦入宮便再無退路,她的身世總有一日會被揭穿。大哥知道她們姐妹長得極像,也知道皇上對南泱有愧疚,你很清楚這張像極了南泱的臉是鳳南伊得寵的最大籌碼,可是你更清楚,這籌碼也定會要了她的命。即便大哥如此明白,卻還是送了鳳南伊入宮。”
他說罷看了鳳致成一眼,微微歎息:“鳳南伊是大哥親自養大的,你對她尚且能狠得下心把她往死路上送,更何況十幾年不見的南泱?”
鳳南泱從睡夢中醒來,閉著眼睛在身邊摸索了一會兒,什麽也沒摸到。此時已日上三竿,她知道祝瀟陽肯定早就走了,一陣惆悵和不舍瞬間襲上心頭,衝得最後一點睡意也沒有了,伸了個懶腰從被子裏鑽出來。
枕邊放著一張疊起的小小絹紙,鳳南泱微微疑惑,打開一看,隻覺得心頭跳得甚快,眼中一熱。
上麵是兩行祝瀟陽親筆寫的工整楷書: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鳳南泱含情凝睇,將絹紙按在心口上。祝瀟陽並不通詩書,這一句《鵲橋仙》定是他專門為自己學來的。
祝瀟陽總是這樣,在無聲無息處給鳳南泱以感動,並不是予驚濤駭浪一般澎湃的幸福衝擊,而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般一點一滴地浸潤,讓鳳南泱時時刻刻都覺得自己被在乎著,被愛著。
輾轉憶起那一日溯明山的初遇,枕畔的軟語,依偎在一起的承諾,心似被溫暖的春風軟軟一擊,鳳南泱幾乎要落下淚來。
鳳南泱自箱子裏取出那一把多年不彈的燒槽琵琶,抱著琵琶坐在窗下,手指絞著弦絲,徐徐落下散亂如珠的音符。
她輕攏慢撚,流落琴音婉轉,彈的正是秦觀的那一首《鵲橋仙》。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如斯寧靜午後,倦意沉沉,在琴音中緩緩消磨過去了。
剛把琵琶放下,揉了揉磨痛了的左手指尖,窗下傳來墨景嚴帶著笑意的聲音:“很多年沒有聽你彈過琵琶了。”
鳳南泱起身推開窗戶,墨景嚴已不在外頭了,她笑了笑過去打開了房門。
鳳南泱遞了杯茶給他,順手加上幾朵清肺去火的杭白菊,甜香馥鬱中,她道:“王爺這大冷天的,怎麽看著有些氣躁?”
墨景嚴喝了幾口,笑道:“你這眼睛也太毒。”他並未直言,扭頭看了看鳳南泱放在一邊的燒槽琵琶,想了想,道,“這琵琶,我記得仿佛是筱兒送給你的?”
“不錯。”鳳南泱把琵琶抱在懷裏,拿絹子擦拭著麵板,“當年我離宮前,瑞陽公主把它送給了我,這些年我一直帶著。”她悠悠道,“千載琵琶作胡語,倒也應景。”
“你方才彈的是《鵲橋仙》。”墨景嚴含笑看著她。
鳳南泱低低一笑:“王爺竟也學著聽壁腳了。”她停一停,道,“王爺特地來一趟,莫非就是為了聽我彈琵琶的?”
墨景嚴極認真地頷首:“我就是預感到此時來能聽上一曲,這才頂著老北風出來。”
鳳南泱隻看著他,但笑不語。
墨景嚴很快便繃不住了,失笑道:“我是有正事要找你。”
他肅然正色道:“今日醜時,我得了前線傳來的軍報,齊國舉兵相助朝廷,卻在半路上被魏國兵馬攔住了,現在齊魏兩國正在交戰。”
鳳南泱大驚,心下一沉,急忙道:“齊國舉兵相助朝廷,是因為皇後就是齊國的公主,可是魏國……”
她說了一半,忽地停住了,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琵琶,不覺失色,試探著問:“瑞陽公主她……”
墨景嚴點點頭,頗有憂色:“你不知道,筱兒嫁給魏國太子後,太子很快就登基了,她也就成了皇後,生下兩個皇子。後來魏國先帝因病駕崩,皇長子繼位,筱兒又成了太後。皇帝年幼,筱兒作為太後,一直在垂簾聽政,魏國的軍政大事都是她在做主。”
鳳南泱內心震驚到無以複加,滿心憂慮:“瑞陽公主此舉,很顯然是在幫助王爺。可是如此一來,她也就淌進這趟渾水了。”
墨景嚴思量片刻,沉聲道:“我真沒想到筱兒會這樣幫我,看來她其實已經知道了讓她和親不是先帝的主意,而是當今聖上……”
鳳南泱憤然道:“瑞陽公主是先帝的親生女兒,先帝一向視為掌上明珠,怎麽可能隨隨便便讓她和親!定是當時先帝病重,墨以年做的主!他想與魏國聯姻,卻沒料到世事無常,如今魏國是在瑞陽公主的掌控之中,也算是報應不爽。”
墨景嚴長長歎了一口氣:“我曉得筱兒心裏的恨。筱兒心裏一直有一個人,我雖不知他是誰,卻知道筱兒很惦記他。和親的旨意剛下來的時候,我曾去看過她,她那樣的憔悴痛苦,我看著真是心如刀絞。”
這話不免觸動了鳳南泱的心腸。當年她遭逢這樣的命運,甚至一度想過求死。
墨景嚴道:“當年,先帝知道我們交好,想讓我去勸你心甘情願嫁往突厥,可我實在對你開不了這個口,我害怕看到你痛苦的樣子,所以才讓皇兄去了。我看到筱兒的模樣,再想想你,哎……”
鳳南泱抬頭道:“王爺覺得,齊魏兩國交戰,誰的勝算大些?”
墨景嚴緩緩搖頭:“我也不太清楚。我覺得他們實力都差不多,應該是平手吧,即便哪一方敗了,也不會有亡國的危險。”
鳳南泱略鬆了口氣:“那就好。隻是如今既然牽扯到了瑞陽公主,那麽王爺,我們即便是拚上性命,也一定要把那龍椅奪下,否則瑞陽公主斷無生路。”
墨景嚴目光中閃爍著幽暗的火苗,手指在案幾上淺淺地一畫又一畫,似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向晚時分,日影在朱壁上漸漸淡了下去,那暗紅的顏色濃鬱得似要流淌下來,生生倒灌進眼睛裏去。鳳南泱暗暗想,一個人若是殺紅了眼,那眼睛可是這樣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