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華容(十一)
“暫時先不用了。”
靈歌冷著臉走進來,白了一眼哭哭啼啼的靈月。
“有點出息。”
雙眼微眯,又釋放出殺意。
靈月垂下頭,“為什麽?”
“殿試在即,住在郡主府的準狀元郎,不能不明不白的死掉。”
蛛兒死了,辜負了友人的委托,秦慕容這人靈歌清楚,是最重視友情的,如今在自己的府裏蛛兒被自己男寵所殺,又偏偏陳七也受了重傷昏迷著,心裏憋著一口氣,十分不暢快。
靈歌眼中寒意深了些,視線落到陳七發白的麵孔時嗤笑一聲,因殿試多活一段時間倒是便宜他了。
“可惜了啊,陳公子千方百計尋來郡主做跳板,如今因一隻蜘蛛功虧一簣,感覺如何啊?”
開口冷嘲熱諷。
陳七心口還是疼得厲害,也不想與她爭論,苦笑一聲偏過頭,看著素雅的青色帷帳。
靈歌像是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長眉輕挑,也不自討沒趣,給靈月送了個警告的眼神,一瞬間就化作了煙霧隨風而去。
靈月對靈歌這樣完美掌握巫術的能力又羨慕又是嫉妒。
“我來給你看看要抓什麽藥。”
她拭幹眼淚,走上前去,拉過陳七手腕。
“我會一點點醫術,你別說話,我幫你看看。”
目光觸及到陳七蒼白的麵色,靈月目光又模糊了,手上摸脈的位置也不準了,強扯出一個笑容。
“沒事,隨便幾副藥調理調理就好了。”
陳七知道自己身體狀況的,連吸氣都十分困難,還有以前乞討時落下的病。
下一世吧。
他伸手想要替靈月拭去淚水,腦海中卻浮現出楚歡的臉來,“你去稟告郡主,我已身染重病,即使是沒有昨日那一遭也活不久,殿試,無望參加。”
靈月咬著唇搖頭,“我去給你抓藥,我存下了好多的銀子。一定會治好你的。”
“你這會倒討喜,沒有平日裏那股子惹人厭煩的勁。”
陳七笑道,下了床走到窗子邊的桌子上,抽出一張白紙,手提筆腕轉動。
寥寥幾筆,就將靈月精致秀氣的五官勾勒出來,下意識在桌上尋自己前世的刻章,片刻後才反應過來。
“這畫贈你,也好歹有個念想。”
這一世受盡了冷眼挖苦與嘲諷,尤其是在恢複記憶之後,陳七的遭遇嗎,與楚辭歲受整個江寧的尊敬而形成對比。
至少快要離開之前,還有個人在身邊陪著。
幾滴淚打在畫上,原本沒幹的墨跡暈染開,靈月接了過來,哽咽道:“難看死了。等你身體恢複了,一定要給我認認真真的畫一幅出來。”
“好。”
陳七看著她執拗的模樣,唇角略微上揚,眼底含笑仿佛有春風掠過。
糟了……是心動的感覺。
靈月心裏再次暗暗懊惱,紅著臉跑了出去。
……
“郡主,屬下有事稟報。”
“講。”
秦慕容眯著的眼睛睜開,皺眉飲下一杯茶水又嫌惡的扔掉杯子。
靈歌見狀,忙為秦慕容沏上一杯新的茶水。
“說來倒也慚愧,靈月,好像對那陳七動了情。”
又一個杯子摔落在地,秦慕容咬牙切齒道:“何意斷定?靈月不該是這樣的下屬。”
靈歌沒有絲毫猶豫,“她在陳七房中落淚,屬下第一次看見她眼淚。如若要除去陳七,也當一並除了靈月,她的心思,早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
此時秦慕容的情緒穩定了下來,喚了婢子整理著自己淩亂的鬢發。
“殿試過後,現在下手,本郡主不好像皇上解釋。”
“可殿試之後,陳七若是被封了官位,隻怕更不好下手。”
靈歌急忙說道,秦慕容眼中閃過一絲不耐,“那你來替本郡主決定,這郡主之位你來坐,如何?”
垂下頭,靈歌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悄悄退了出去。
一個個都不知道在打什麽主意。
秦慕容看著桌旁一地的紙團,心裏煩了難,該如何像南漓交代,她的愛寵已經喪命。
此事靈歌的確也有一部分責任,沒有看管好蛛兒,導致她偷跑出來與陳七撞上。
陳七倒是個無辜的受害者。
隻是這事,沒人當替罪羊,她如何像友人交代,處置了陳七,有失公平並不妥當,處置了罪魁禍首靈歌,她又舍不得。
總不能把所有的過錯全都攔在自己身上吧?
原本作詩賦詞時的好文采發揮不出來一絲一毫。
南漓是個懶人,整天窩在房子裏搗鼓些稀奇古怪的藥,心氣也高,是最討厭拜托別人幫忙了。
重重歎了口氣,秦慕容又開始斟酌道歉信的字句。
……
殿試最終,陳七已病危為由,沒有進宮,皇帝的使者看到他那副臉色蒼白和瘦削仿佛風能吹倒的身子,也沒有多加懷疑,速速回宮複命。
本以為拒絕了殿試,自己死期將至,陳七都做好準備來迎接靈月或是靈歌的到來了。
能有什麽準備?
自然是完成之前答應靈月的東西。
這次憑著記憶,他花了好幾天的時間畫了幅精致的畫像,用的顏色,也是靈月花了不少錢買來的珍貴顏料。
“這都快入冬了,郡主還沒有殺你的意思,估計是都將你拋之腦後了。”
這幾天秦慕容不知有意還是無心,沒有給靈月布置絲毫任務,出門也不用她護衛了。
雖心中略有不安,但和陳七待在一起的時光,能讓她展顏好幾回,比麵對著靈歌那張僵屍臉要好得多。
“但願如此。”
陳七回答,抬頭望向有些蕭瑟淒涼的院子,整理花草的下人已經半月沒有來過了。
他見了一次南漓,也知道自己殺死的怪物叫蛛兒,來的時候,南漓趴在蛛兒死去的地方哭的一塌糊塗,華美衣裙上都沾著不少泥土,妝也花了,嘴裏一直在念叨著不知名的東西。
一國之郡主的威嚴蕩然無存。
丟了鄭國人的臉麵。
這是陳七對那人獸情深的看法。
或許是天氣太冷了,這樣偏僻或許還死過人的院子裏,不會有人想踏足。
身上的冬裝是陳七拿秦慕容的賞賜叫靈歌幫忙買的,見她還是如夏天一般的裝扮,不由問道,“一直穿著這一身,你是不冷的?”
靈月眼中光彩黯淡了下去,“冷哦,不過霧影族很多厲害的地方都是能訓練出來的,我和靈歌以前在極其寒冷的鄭國北地接受訓練,冷是冷,倒不會因此感到不舒服。”
“鄭國北地?”
陳七將這四字地名又念了一遍,沒有絲毫印象。
“地圖上是找不到的,都不能算是地方啦,是專門訓練霧影族女子的地方,你不接觸這些,不知道正常。”
“知道了。”
輕輕應著,陳七看向窗外,飄著零零星星的雪花,似乎有下大的趨勢。
天氣這樣冷,好在屋內秦慕容出手闊綽賞了他不少東西,換來的銀錢一部分也用在火盆上,倒不至於像宮中後妃一樣,失寵了冬天寒冷時都有凍死的。
背後突然升起一股寒意,鼻尖除了輕微的炭火味,又嗅到了另一種刺鼻煙味,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
陳七像是想起來了什麽,猛地抬頭,看了眼還在歪頭賞畫的靈月,忙伸手把她往自己身邊拽了過來。
靈歌的攻擊撲空,身形顯現出來,手中的匕首泛著寒光。
“你倒是反應的快。”
漫不經心的說道,靈歌沒打算持續對目瞪口呆的靈月進行攻擊。
霧影族的人都聞不到煙味的刺鼻,她正是想利用這一點,打算結果了靈月的性命。
陳七知道她在說自己,沒有答話,眼中波瀾不起,終試成績出來那天,他和同屆考生起了爭執,也正是那會,有了與今天同樣的感覺。
“不給個明白的說法?”
他此時麵對靈歌也變得硬氣了起來,不過是秦慕容養的一條狗而已,除了跟著主人狂吠兩人,其餘事情一律不敢做。
太過忠心,甚至存在的意義也是為了秦慕容。
這是與靈歌相處不多陳七的斷言。
仔細想想好像也是極其可怕的事情,是什麽樣的信念,支撐她一路跟著秦慕容走到現在的。
午夜夢回時分,想起自己手刃過的無辜之人,難道內心不會有半點愧疚之情?
至少靈月在暗中接濟所有因犯了小錯就被處死的婢女的家人。
靈歌什麽都沒做過,隻憑著一張嘴大言不慚的自詡忠心耿耿。
愚昧的忠誠。
深入骨髓的奴性。
“沒什麽理由,郡主早想扔了靈月了,如今又做出背叛之事,不用郡主開口,我自然知道該怎麽處置。”
“我什麽時候對待郡主不忠誠?”
靈月急聲反駁,霧影族的人生來忠誠,最看不起的,便是背主之人,死後也是要墮入畜生道,下輩子投胎做牲口的。
“和郡主的男寵走的如此之近,你在想些什麽啊。”
靈歌輕飄飄的開口,不出她所料,靈月立刻紅了臉頰,卻還扭著脖子不肯承認。
她最討厭的就是靈月這一點。
不知道在強些什麽。
“我與靈月姑娘清清白白,倒是靈歌姑娘,沒有依據就憑空汙人清白,到底在想些什麽啊。”
陳七上前一步,替靈月擋了靈歌嘴巴上的刀子。
“唐公子不是一朵清雅高潔的白蓮花?怎麽能和手上沾過鮮血的女子同流合汙。”
靈歌反唇相譏,麵對著靈月,他倒不說什麽善良了,對著郡主卻敢扯出自己那一套偽善理念,著實可惡的緊。
“陳公子,郡主叫您和靈月姑娘一起過去。”
門外傳來了丫鬟的通報聲,靈歌冷很一聲,匕首回鞘,化作煙霧離去。
靈月與陳七麵麵相覷,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安。
……
一如陳七來時一樣,秦慕容坐在大殿之上,視線淡淡掃過兩人,示意一旁站著的靈歌。
靈歌會意,丟了一把匕首在陳七腳邊。
“陳七。”秦慕容輕輕喚道,眉眼間是無比虛假的柔情,頓了頓,她仿佛懶得再裝下去了,笑道:“你有兩條路可以走。”
“陳七洗耳恭聽。”
沒有去撿那匕首,陳七跪在旁邊等待著秦慕容下文。
“鈴蘭將你喜歡的緊,你不如改頭換麵,去煙雨樓討個差事?”
眉頭皺起,陳七沉默著沒有答話,雖不知鈴蘭是哪位,但這明顯是花名的稱呼讓他有了些許猜測,在聽到“煙雨樓”三字時確定了下來。
“第二種,用地上的匕首。”秦慕容停住話頭,看向靈月的眼神中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仿佛那不是服侍自己多年的護衛,“殺了她。”
陳七眸光微閃,仍是撿起了匕首。
靈月此時到平靜的可怕,反而擔心起陳七起來。
這段時間的接觸,她對陳七的為人也有所了解,讓對方去煙花柳巷之地謀生,這奇恥大辱是不可能忍受的。讓他為了自己活命而殺人,更是不可能。
果不其然,陳七的匕首向自己胸口刺去。
靈月心中有了些許預料,抓著陳七的手向自己刺來。
陳七是男子,但力氣和常年習武的靈月相差甚遠,眼看著匕首從自己心口離開,又不偏不倚刺進了靈月身上。
鮮血噴湧而出,陳七瞪大了眼睛,忙鬆開手,也不知該怎麽辦。
靈月忍著疼痛,跪下去爬向秦慕容,鮮血拖了一地,看上去尤為淒慘可怖。
“郡主。”
她艱難的開口,嘴裏也嘔出鮮血來。
“陳公子是溫柔,很有學問的人。”
秦慕容冷眼瞧著,靈歌的表情比她更冷些。
靈月不禁好奇起來,霧影族常出姐妹,外出都是在一起相互扶持形影不離,她自認沒做什麽影響到靈歌的事情,怎會從記事起,就被她野蠻粗魯的對待。
難帶血脈至親。
比不上對秦慕容的一絲一毫?
靈月想在最後一刻問問,卻隻露出一絲苦笑,千言萬語都融在口中。
“真是好一出深情的戲碼。”
靈月身軀倒了下去,秦慕容拍著手開口嘲諷。
“你的選擇又來了,是想和她一起死,還是乖乖進煙雨樓?”
陳七還愣著,鼻尖充斥著血腥味,是與他幾月來朝夕相處友人的鮮血。
是因他而死。
看著陳七的那副樣子,秦慕容嘴角浮現一絲譏誚,揚了揚手:“帶他下去,我記得南漓留下了不少好東西,一天見太多血光不好,今就把藥用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