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一直沒停,像是要把這座城市給淹沒掉。


  在療養院發出“逐客令”的最後一天,慕島總算把錢湊齊了。


  隔著門上的玻璃,慕島看到醫生正在給一位神誌不清,坐在床沿上自言自語的瘋女人進行檢查。


  沒錯,那個瘋女人正是慕島的母親。


  當醫生走向她的時候,她一臉驚慌失措,瘋狂地躲避,像避開魔鬼一樣,過了好一會才被安撫住。那樣的情景慕島亦然經曆過,令她無比心寒,所以她寧願選擇站在門外。


  直到中午,慕島才暗然地離開。


  她的母親始終不記得她。


  慕島扣上外套的帽子,毫不猶豫地鑽進雨裏,那一刻她特別悲傷,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棄兒。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隻有她孤苦伶仃,或許還會孤獨終老。慕島絕望地想著。如果這樣還不如現在就在馬路上選一輛漂亮的汽車,然後橫屍街頭。


  可是,還不能死。她暗暗地告誡自己,接著用力地緊了緊自己的外套,加快腳步。


  “你會感冒的。”


  快到校門口時,有人在她的頭頂舉過一把傘,那顏色如同湛藍的天空。


  慕島抬起頭看到了嚴簡易,一臉的關切。


  “我有帽子。”慕島並不領情。


  “等等!”嚴簡易急忙拉住要邁步的慕島。


  這一拉,扯開了左手臂上的新傷口,慕島發出一聲帶著疼痛的輕嚎,嚴簡易嚇了一跳,慌忙鬆開了手。


  “你怎麽了?”


  “與你無關。”慕島表情痛苦。


  “對不起!”


  “說了與你無關。”


  “這個送給你。”


  嚴簡易不知所措地遞過一把雨傘,粉得可愛的顏色。


  慕島看著那把傘輕笑了一聲,粉色——太過純潔,她覺得自己配不上它,她沒有接過。


  “接著吧,這個季節多雨。”嚴簡易柔聲說。


  慕島撫摸著左手臂,淡淡地說:“謝謝!我不需要。”


  “就那麽討厭我嗎?”嚴簡易的聲音變得悲傷。


  慕島一臉冷漠,“是的,你應該很清楚。”


  嚴簡易怔住了,那隻是他情急之下脫口而去的話,沒想到慕島竟回答得那麽認真,而且那麽傷人。


  “就算是,也應該委婉點。”嚴簡易慌忙笑了,連他自己都驚訝居然擠得出笑容。


  他尷尬地縮回遞傘的手。


  慕島輕輕地說了聲:“再見!”跟著轉身離開,她知道自己很過分,可是這並不能改變什麽。


  嚴簡易在原地凝視著手中的雨傘,眼底流露出來的盡是哀傷。那是他堅持了半年的感情,雖然很辛苦,卻不及“是的,你應該很清楚。”這句帶來的創傷。可是沒辦法,誰叫他就愛上了她呢。


  回到宿舍,慕島和著衣服睡著了,卻仍聽見窗外的雨發出沙沙的耳語聲。


  隻是那雨不再透明,而是悲愴的暗紅色,落在路麵上流淌成一條暗紅色的河,她跋涉其中尋找源頭。


  途經一座平房,她停下來好奇地趴上窗台,瞧見一位麵目猙獰的男人在屋內咆哮著、拳打腳踢著。她踮起腳尖,又瞧見男人腳下匍匐著一位滿身是血的女人,那女人努力朝窗戶爬來,卻一次次被男人粗暴地踩在腳底下。血,從鼻子、嘴角汩汩地流出,流成一條帶著血色的黏稠的河……

  慕島赫然一驚,從夢中醒來,眼角濕潤,排山倒海的酸楚在頭頂飄移。那不是夢,那曾真實地發生在她的生活裏。


  女人是她的母親,男人是她的父親。


  她親眼目睹。


  慕島起身洗了把臉,時間是晚上九點,離她上班的時間還很早。她靠在衛生間的牆上楞楞地發著呆,她早已遺忘了自己還有位父親,那個成天喝酒、賭博、打女人的男人,如同禽獸。好在,他死得早。


  想到“禽獸”二字,慕島突然對著鏡中的自己輕蔑一笑,她的身體裏亦然流著那個男人的血,那麽自己也和禽獸沒什麽區別。或許更加變本加厲,所以才會在後來做出那些令人發指的事。


  恍惚間,慕島看到了一張鐵青的死人的臉,她沒有感到驚恐,如同十年前一樣,心中徜徉起一絲快意。


  她擼起衣袖,看著左手臂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傷痕,再次輕蔑地笑了笑。她告訴自己,總有一天會把那肮髒的血流幹。


  光影在鬼魅的酒杯裏流逝,傷痕卻在那流逝中累加,一步步的縮短著與死亡的距離。


  午夜時分,喝完杯中的最後一口酒,慕島挽住了一個陌生男人的手,邊朝門外走去,邊露出妖冶的笑。她稱那扇門為“地獄之門”,她覺得最終能救贖她的隻有地獄,因為她看不到其它的出口。


  “你的動作很嫻熟。”男人抱著手站在房門口對正在脫衣服的慕島說。


  “當然,這是我的工作。”慕島不以為然。


  “我們不能先坐下來聊聊嗎?”


  “別浪費時間。”


  男人笑著說:“我不要你的身體。”


  慕島停下解內衣的手,撿起脫下的衣服,“那麽再見客人。”


  “你陪我聊天,我同樣付你錢。”


  慕島很是吃驚,這樣的客人她第一次碰到。


  她回過頭,打量著他,眼前的這個男人大約四十來歲,卻依然風度翩翩。


  “我想你最好還是穿上衣服。”他為她打開了洗手間的門。


  相比而言,這再好不過,於是慕島決定留下來陪他聊天。


  穿好衣服後,慕島發現男人站在窗口抽煙,看到她出來又趕緊掐滅了。她順勢問道:“可以給我一根嗎?”


  “女孩子最好不要抽煙。”他坐了下來,語氣像個長輩。


  “女孩子?”


  “你看上去很年輕。”


  “我的心理年齡是六十歲。”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你不應該到這煙花場所來。”


  “那是我的事。”


  “我總覺得人走上迷途,並不是出自本意,大多數是被逼無奈。”他慢條斯理地說。


  “所以你在同情我嗎?”

  “我隻是覺得可惜,像你這麽美麗的女子。”


  “在這一行,美麗的女子皆是。”


  “可是在我看來你與她們不同。”


  “我與她們一樣以賣身為生,沒有不同。”慕島一臉倔強,她不需要別人的憐憫。


  男人無奈地笑了笑,接著從錢包裏抽出一疊錢,慕島毫不客氣地接過。


  “你很缺錢?”男人問。


  “我隻是愛財。”


  “愛財如命?”男人笑道。


  “或許比這個程度還要深。”


  慕島的直接令他覺得不可思議,卻更加深刻地記往了這樣一位冷豔的女子。臨走前他問了句:“你叫什麽名字?”


  “你不需要知道。”慕島一貫的冷漠。


  “我會知道的。”他和顏悅色,然後帶上了房門。


  他很慷慨,比以往的任何一位客人給的都要多,而且比任何一次相比都要舒服和安全,慕島欣喜地把錢放進了包裏。


  可是,這樣的客人微乎其微。


  夜還在蔓延,傷痛還要繼續。


  三月中旬,雨終於停了,姣好的陽光探出雲層,烘幹了這個潮濕的城市,也溫暖了些許悲傷的心。


  嚴簡易在去往教學樓的路上攔下慕島。


  “上次的事對不起。”他小心翼翼地說。


  慕島沒有吭聲,他的客氣對她是一種懲罰。


  “天晴了這就好了。”嚴簡易一個勁地找話題,“這樣你就不會被雨淋到了。”


  慕島張了張口,依然沒說話。一個這麽好的人,即使不接受的他的好意,也不能出言傷人。


  “真希望一直是晴天。”


  嚴簡易真的是一個很單純的人。


  “謝謝!我要去上課了。”慕島的語氣不再那麽生硬,那句“謝謝”是出自真心。其實,她並非討厭他,她隻是覺得像她這樣的人不配得到他的愛,所以一味的冷漠,乃至傷害。


  嚴簡易微微笑了笑,然後讓開道路。雖然隻是淡淡的一句話,他已經覺得這是上天的恩賜了。或許,此生他都無法走進她心裏,可是因為心是愛著她的,至少現在是的,是想對她好的,不計任何回報。


  然而,愛情是不公平的。


  在翻開課本的那一刻,慕島便開始忘記了剛才那溫情的一幕。


  她的思維裏沒有愛,隻有金錢。


  她把自己的身體坦露在不同的陌生的男人麵前,卻從來也沒有想過什麽是愛;她細數男人走後留下的那疊錢,露出一絲微笑,卻是悲涼的;她是開在午夜的一朵妖冶的花,卻滑落了憂傷,丟失了笑。


  慕島望著窗外炫目的陽光,目光呆滯地尋找來時的路。


  兩年前她考取了這個城市的大學,與母親一同前往,她們滿懷喜悅地迎接新的生活。


  然而,苦難並未就此終結。母親就是在這樣季節的一個夜晚突然瘋了,一切變是支離破碎。


  於是,腐朽的生靈從中蔓延而生,並且以血為盟,賠上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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