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濁浪滔天 水患無情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魯迅
“摩托車打不著火是什麽原因。”李葉問修車師傅。
“好好的就打不著了嗎?”滿身油汙的修車師傅正在修理著什麽,他頭也不回的應道。
“是的師傅。”
“百分百是火花塞的問題,換一個就好。自己會換嗎?”
“不會,師傅。”
“急著走嗎?”
“不急。”
“車在哪?”
他始終沒有抬頭看李葉一眼。
“您左邊賣早餐的地方,大約——”
“知道了,”他打斷李葉,“這邊忙完就會過去,你丟老板娘二元錢就好了。”
李葉照做了。
那時候已接近中午。一個上午,零零散散賣出去的紅薯並不多。期間有幾個賣烤紅薯的商販光顧,各自拿了百十斤。此時車上還有大約把八百斤紅薯。
“賣不完今晚就住在這。”吳霞說。
“可是明天我就要上學。”李葉說。
“呃——是這樣啊,我都糊塗了。”吳霞若有所思地說,“那無論如何今晚都要回去。”
下午,街上行人漸漸稀少起來,紅薯攤位無人問津。事情就是這麽奇怪,有時候攤位前站滿人,問價的問價,搶購的搶購,熱鬧非凡;就連平時對紅薯這種食物毫無興趣的人見到這種場麵都會覺得自己一日三餐中缺點什麽。而且在緊張的氣氛中,鮮有遇到喋喋不休地討價還價的人,甚至一些人根本不問價格,裝滿一筐就連忙放到秤上稱重,然後一分不少地付錢。可是現在,母子二人連續遇到幾個牙尖嘴利的難纏顧客,他們隨心所欲地還價,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貌,令李葉暗自憤怒。當吳霞明確告知他們不會按照他們給的價格出售時,那些顧客會冷言冷語地譏諷和汙蔑起來,說一大堆傷人感情的話。
年紀尚輕的李葉把憤怒寫在臉上,吳霞用淩厲的眼神打消了他想與刁鑽顧客們理論一番的打算。等顧客走了,吳霞說:“別理他們,都是些想占小便宜的人,占不到便宜就會發瘋。”
“素昧平生,應當以禮相待,為何如此刻薄無情、惡語傷人。”李葉忿忿不平地質問道。
事實上吳霞心中也不好受,她之所以仍是笑臉應對,原因是她害怕惹麻煩。
“有些人不去做強盜僅僅是因為他們沒有機會去做而已!他們從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麽過分,隻要沒能順心如意,就會說些歹毒的話。”說完這句話,吳霞覺得心裏好受多了。
“在沒有教養的人麵前,所有人都會失去一個人最基本的尊嚴和高貴。”李葉忽然想到了猶太人的遭遇,“小商販被當地人欺負,原因無非是背井離鄉、勢單力薄,就像身在異國的猶太人被毫不留情的欺負一樣。人類的文明是那麽璀璨奪目,但人的內心世界卻是那麽齷齪肮髒,欺軟怕硬的臭德行不知道還要延續多少代。”
下午三點多,雪仍是不緊不慢地下著,烏雲顯得格外沉重,仿佛隨時要塌下來一樣。街上稀稀落落的人們行色匆匆地來來往往,街邊商鋪因為陳舊破落而顯得全無生機,白雪落到地上瞬間融化,與滿是泥滓的土地同流合汙。李葉好像置身於一個他完全看不懂的世界。他的手被凍得通紅,一會失去知覺,一會又脹痛熱辣。他覺得這個世界上隻有電線上的麻雀才意識不到寒冷與難過,它們迎風飛翔,姿態優美矯健,仿佛永遠不會因為奔波覓食的操勞而心酸、不滿。
思索的間隙,修車師傅過來了,他換上火花塞,手法輕鬆熟練。確定了摩托車一蹬就著後,便匆匆離開了。不一會,一位老太太從遠處走了過來,在攤前站定。
“你們從哪裏來?”老太太問。
“李寨。”吳霞應到。
“好遠嘞——”老太太臉上閃過驚訝之色,對母子二人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劉寨離你們不遠呐。”
“是的,您怎麽知道?”
“我以前就是劉寨人。”
“哎呦,太巧了。”
“紅薯還剩下這麽多,今天無論如何也賣不完吧?”
“這就準備走。”
“不賣了?”
“回家賣給販子。”
“販子給的價格肯定可憐巴巴。”
“是的,他們起早貪黑,也要糊口。”
“不如這樣你把紅薯全部賣給我,每斤比市場價便宜一毛就好,我是個閑人,圖個事兒做,就不覺得煩悶了。”
“再好不過!”李葉搶著回答。
突如其來的大生意令母子二人欣喜無比,竟有些手忙腳亂,他們把地上的紅薯全部裝上車,然後在老太太的指引下朝她家裏駛去了。車子在胡同裏麵繞來繞去,李葉迎著寒風,他的心被物質奇妙地控製著,他也第一次流露出對世俗物質難以掩飾的熱情和激動。此時他完全感覺不到寒冷,反而覺得自己像是迎風飛翔的鳥兒一樣快樂。
大半車紅薯全部卸下後,溫暖的屋內,老太太已經在火爐邊沏好茶水,她邀請吳霞進屋敘舊。
“你知道一九七五年那場洪水嗎?”老太太問,“放眼望去全是水和飄在水上的木頭、家畜。”
“記憶猶新!”吳霞眼睛往上一番,回憶如那場洪水一樣洶湧而來,“那時候我十多歲。我和家人爬上屋後麵的榆樹上才躲過一劫,我們泡在水裏整整兩天才得救,幸好那時候是夏天,才沒被凍死。”
“我家人全死了,父母、孩子、男人。”老太太陷入了哀傷,“人們告訴我去城裏要飯可以保住性命,我就來到這裏乞討,遇到了現在的男人。當時他家裏窮,老大不小也沒結婚,見我可憐,我也想有個依靠,於是兩人就湊合著過日子。我從來沒想到人生會這麽苦,但我也是幸運的。第一個男人,我跟他過了十幾年,現在想想,我們倆幾乎連嘴都沒吵過。現在的男人,我又為他生育了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他們都長大成人了,都很幸福。一個知道幹活的男人是不會讓他的女人受委屈的,那些懶惰無能的男人卻隻嫌棄女人幹活少——我患風濕病之後,我男人就不允許我再去做些小買賣了,他承擔了一切家庭開支。我的寶貝兒子和女兒也愛我、疼我,我都不知道我何德何能享有這一切,更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來到的。因此我逢廟就進,逢神就拜,我把這一切歸結於佛祖的恩賜,如果能維持這一切,我願意每天在佛祖腳下磕破頭……”
……
李葉靜靜地聽著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故事,仿佛在聽一場可怕的夢。多麽可怕的場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自然災難竟發生在自己腳下的土地上,而自己卻從來不知道。他認真地聽著,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出於好奇,他想更深刻地了解腳下的土地。她們聊了將近兩個小時,回憶了很多雙方都知道的故事,談論一些現在依舊矗立的建築以及早已不複存在的生活麵貌。談舊風俗舊習慣,談各自的命運,談對子女寄予的愛和希望……晚飯時間,老太太硬要留他們吃飯,吳霞婉拒不過,便和她一起在廚房裏忙碌起來。
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李葉躲著車廂裏回想著剛剛聽到的故事,眼前浮現出一幕幕慘不忍睹的景象,稚嫩的心靈也第一次體會到血濃於水的親情。
一九七五年八月初,連續下了半個月的雨並沒有任何停止的跡象,大隊書記已經挨家挨戶提醒過:為防止洪水,每個人身上應該係上一個口袋,裏麵裝上足夠吃上一天的紅薯麵餅。吳霞當時十多歲,村中還沒有通電,她正在煤油燈旁寫著作業。她兩個鼻孔周圍都被煤油燈熏黑,像留了一撮“衛生胡”。她每年隻有兩套衣服,一套夏天穿的單衣和一套冬天穿的棉襖棉褲;無論大人和孩子們都沒有內衣。在冬天,隻要解開扣子,就露出來皮肉。最保暖的辦法就是縮緊脖子,將袖口、褲腿和腰用麻繩紮緊以防進風。她的襪子是在不能穿的破衣服上剪下來的布片做成的,穿在腳上很不舒服,但吳霞隻知道襪子是用來禦寒的,並不期望它具有舒適的性質。她每天都吃紅薯麵餅和紅薯麵條,夏天可以領些蔬菜來,但一到冬天,隻能紅薯餅子蘸蒜汁,吃一個冬天。
吳霞家裏一共六口人,按人頭分糧,每年能分三百多斤小麥,一百多元錢和足量的紅薯。因此,吳霞的父親吳鵬希望能再生些子女,分更多糧食和錢。當時沒有肥料,一畝地隻能產一百多斤小麥,而生產隊獲取肥料的途徑也很令人嘖嘖稱奇——將秸稈、大糞和泥土混合,放到大坑裏麵腐朽發酵,然後將黑褐色的泥狀混合物當做肥料拋灑在田地中。吳霞喜歡學習數學,但她很少接觸需要用到數學的商業活動,因為當時幾乎不存在商業。她偶爾會拿一顆雞蛋去換一斤鹽,“雞蛋換鹽,互不找錢”這句俗話是每個小孩子都知道的;或是用幾毛錢買些豬身上最肥的肉來榨油。豬油炒菜,做出來的麵條裏再放上幾粒肉渣,是所有人夢寐以求的無上美食;或是去中藥鋪買食物調料,花椒、八角、茴香等等(中醫認為它們都是能救死扶傷的良藥。)至於人們的工作,天隻要剛剛發亮,村中鈴鐺就被最認真負責的生產隊長敲響,人們每天都被安排了許多工作。冬天沒有農活時,大隊書記會組織著全村勞力拉土填坑,將溝溝壑壑的坡梁、梯田改建為小平原繼續種糧;或者挖水渠、建房屋,做一切上級指示的工作——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賺取公分,然後再用公分換紅薯和蔬菜。
吳霞的母親聽從了大隊書記的囑咐,炕了很多紅薯餅,然後用抹布包上,以防洪災到來。人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太陽了,偶爾也會下起瓢潑似的大雨,期間白晝如同黑夜。雨水不斷地從屋門處往屋裏灌,吳鵬拿泥巴堵門,但無濟於事,屋裏的水總是和屋外的水保持同一高度,起起落落。所有衣物都潮濕得一擰就滴水,蚊子連翅膀都扇不動,所有地方都散發出陣陣黴味,令人聞之頭暈目眩。
有次暴雨過後,樹下落滿麻雀屍體,牛羊也開始相繼死亡——這並不是一個好的征兆,人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裏,等待著令人恐懼的可怕的未來。
一天,天氣有放晴的跡象,烏雲變得稀疏起來,太陽透過縫隙射下來五顏六色的光芒,地麵上的物體也被奇異的光照得五彩斑斕起來。這景象前所未有,仿佛神仙顯靈普照人間一樣。人們好久沒有見過這麽空曠的天空,這麽明亮的世界,大街上站滿了抬頭仰望、嘴裏嘖嘖稱奇的人;地上跪著上了年齡的人,他們傾訴著連綿之雨帶來的痛苦和絕望;孩子們歡呼雀躍,他們知道不久後就能繼續呼朋引伴玩耍嬉鬧了。可是那剝奪了人們幸福生活的雨水僅停止了半個小時。然後,雨又天上滾落下來,並且越來越大。屋外水缸很快就被雨水灌滿,流向村裏低窪處的水漸漸又流了回來;雷電在空中嘶吼,風暴吹斷了樹枝,屋內是哭泣的孩子們,屋外是一道能見度隻有數米的水牆……屋裏的水越來越多,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突然,不知從哪流過來大量渾濁的黑水,並且迅速上漲,幾個小時就有一人多高。吳鵬把妻子、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送向屋頂,待到屋頂被淹沒的時候,他們又爬到屋後麵的一棵榆樹上。在此期間,吳霞的兩個弟弟相繼沉沒於黑水中。吳鵬用繩子將妻子和女兒綁在樹上,以防她們因體力不支落入水中,他和十九歲的兒子吳強相互擁抱,坐在樹杈上。四個人一邊抹去臉上的雨水,一邊放生大哭。
父親對著兒子說:“水再漲,你就帶著妹妹爬到樹最頂端——”
吳強說:“我不上去,讓妹妹上去……”
父親說:“你再強嘴,我就把你牙拔掉——”
吳強說:“我——不——上——去!”
然後,吳強用最惡毒的言辭發瘋似地詛咒著上帝,為兩個生死未卜但凶多吉少的弟弟出惡氣。
第二天,雨停住了。當水位降到整個房頂都露出來的時候,一家人從樹上轉移到房頂,才得以讓他們的精神和肌肉稍微放鬆下來。但是,在樹上呆了一個晚上的滋味令他們渾身每塊骨頭都疼痛無比,他們因為被水長時間浸泡而全身發白、腫脹,活像一個個被水淹死的人。
一家人在房頂又呆了一天,等到第三天中午,才有人劃著小船來接他們。五個小時後,他們脫離了死亡的威脅,全部被送到安全、幹燥的高地,並且吃上幹淨的食物,喝上幹淨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