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決心分手 誤入山村
和母親吵完架後,他憤怒地走在街頭上,心情很亂,幾乎不能專注思考任何事情。他誰也不恨,隻是恨自己的無能。不間斷地快步走了兩三個小時,天已經黑透了。他肚子餓得厲害,腿酸得厲害;剛好見到路旁有一家菜館,於是就進去了,想一醉方休。他點了幾個菜,目前,他一點也喝不慣白酒,隻是要了和幾瓶啤酒。他心情仍是很糟糕,酒喝的很猛,一口就是一杯;菜還沒上齊,酒已經喝光了兩三瓶。他表情嚴肅,眼睛時常盯著一處發呆,誰都能看出來他遭遇到了煩心事,是在借酒消愁。不一會,門外走進來一個四五十歲的黑車司機,坐到了李葉鄰桌的位置上。司機隻點了一個菜,卻要了一瓶白酒;他斟了半杯白酒,然後仰頭一飲而盡,白酒入口後的辛辣感和燒灼感使他短暫地呲牙咧嘴,而後又顯出一副極其享受的表情。飯館老板看似和司機關係很熟,當店裏幾個客人的菜都上齊後,他端著一杯茶笑嗬嗬地坐到了司機對麵。
“哎,我這一輩子恐怕都離不開酒咯。”司機神情忽然顯得有些沮喪,“酒喝進肚子裏,嘖嘖嘖,那味道,快意到了極點,令人魂牽夢繞。”
“嫂子允許你喝酒了?”飯館老板問。
“她走了,現在我一個人過。”
“去哪?”
“在市中心上班,她不讓我去找她,也不讓我見女兒。”
“因為喝酒的事兒?”
“除了這事,還能有啥?”
“不讓喝酒就不喝唄。”
“那可不行,酒癮犯了,那滋味就像鞭子抽我一樣,太殘酷了。”
“鞭子?命運之鞭更——”飯館老板聲音突然大了起來,可他好像又忽然想到些什麽似的,立刻閉上了嘴。
“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呀,猶猶豫豫的吊人胃口,好像我是個聽不進道理的人。”司機表情顯得很不耐煩,督促著飯館老板把剛才咽回去的話說出來。
“那我就有話直說了,”飯館老板清了清嗓子,“如果接下來的話你聽著不好聽,也不要生氣,因為我的出發點是對你好;再說了,你經常來我這吃飯喝酒,我賺著你的錢,開心還來不及呢;但是良心讓我總想對你說一些忠言逆耳的話。你剛才說什麽鞭子抽打你,那你怕命運之鞭嗎?當命運之鞭真正地抽打你的時候那才叫殘酷!人和動物的區別就在於人能想得很遠,甚至能想到死的那一天;你想過你老的那一天嗎?躺在床上貧病交加動彈不得,渾身生滿褥瘡,又冷又餓又難受,誰管你呢?沒人管你!——你的床頭放著一瓶毒藥,那是你準備自殺用的,在自己實在忍受不了病痛折磨的時候結束痛苦用的;可是當你想喝毒藥自殺的時候,你得能動彈呀!胳膊腿得能聽使喚呀!與死亡相比,你更害怕無盡的痛苦,可是你又不得不痛苦下去;你想死個痛快,想拿起毒藥一飲而盡,就像年輕時喝酒那樣一飲而盡,可是無論如何你都動彈不得,你的命運就是被活活餓死……這可不是危言聳聽。如果你戒了酒,情況立刻好轉。你老婆是個通情達理又辛勤持家的女人,她肯定開心得不得了,曾經的所有矛盾都會一筆勾銷。到時候你們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不比你現在孤苦伶仃好?你想,雖然你每月都給女兒學費和生活費,但是你們的父女關係名存實亡;你關心過她嗎?如果沒有感情上的付出,那你現在所做的一切她都會認為是你應該做的,她不會感謝你,現在不會,以後更不會,她隻知道自己有個酒鬼父親罷了——等你老了,成為一個負擔,你覺得她會照顧你嗎?就因為你生了她,她就理所應當照顧你?照顧她那個一輩子一無是處的酒鬼父親?——世界上沒有什麽是理所應當的。”
盡管這些話說得句句在理,可是飯館老板仍是覺得自己話多失言了。於是拿起茶杯尷尬地走開了。
一番話確實說進了黑車司機心中,他一動不動坐著,羞愧地沉思良久;而後,仿佛無意識地拿起桌上半杯酒,習慣性地移到嘴邊,等杯子即將觸碰到嘴唇時,他的手忽然停了下來,懸在半空中,眼睛直勾勾盯著杯中酒,像是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忽而,他身子一挺,手中的酒杯仿佛變成了燙手山芋,被他猛地摔在桌子上,發出不小的響聲。他的異樣表現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而他卻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低著頭沉思著。隻是他的那雙手再也沒碰過酒杯。他又坐了一會,起身快步離開了。餐桌上放著那瓶被他喝了半杯的白酒。餐館老板看著司機走出店門,看著他騎上摩托車離開,然後,老板仍是沒有收回目光,望著漆黑一片的門外,眼神很複雜。
盛夏時節,即使在深夜裏也一點不涼快。熱浪包圍著李葉,雖然他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仍然渾身是汗。焦慮感湧進他的心頭,那麽洶湧,像是飽受戰爭之苦的難民湧進一處和平富饒的人間樂土一樣。此時他還不知道,在今後的日子裏,焦慮感變成了生命的常態,與之相伴的還有深深的失落感。幾隻母蚊子嗡嗡叫個不停,不時向他身體發動著進攻,燥熱和瘙癢使李葉更加難受。
“命運之鞭到時候會抽打我呢?”李葉對自己說,“和劉芳在一起,我要同時去養四個老人!我無能、虛偽而又懶惰,更沒有一技之長,這個社會上所有對人才敞開的大門都把我拒之門外。我親愛的劉芳,我們的父母即將老去,我的承諾——存款、房產和幸福的生活必定不能兌現;我該怎麽去麵對學業有成的你呢?用廉價的出租屋?少得可憐的工資?還有我那不知進取、得過且過的樣子?誰都能想象得到我們的未來會是什麽樣子的?辛辛苦苦地拚命工作,嗷嗷待哺的孩子,四位垂垂老矣的親人……”
這天晚上過後,李葉從此不再給劉芳寫信;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和劉芳徹底分手。他認為時間會淡化兩人的感情,把兩人重新變回陌生人。往後的日子,劉芳遲遲不見回信,於是更加密集地給他寄信。他一封都沒拆開看,但他能想象得到信裏寫的內容是什麽;他不敢拆開看,就連碰一碰信,手都會顫,心也會跟著顫。他害怕信上映出他那張無恥的麵孔——他之所以這樣羞辱自己,是因為欲望仍是他無法逾越的高峰,他仍是會想念那個豐滿誘人的妓女。他覺得自己可恥。
船舶行業開始不景氣了,李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加班。他每周都有雙休日。一到周末,他就會背著裝滿水和食物的帆布包朝遠處的群山走去,他見山就爬,見路就走,直到天黑才回家。徒步遠足消耗了過剩的精力,一到晚上,濃重的困意就把他按在床上,迅速睡去。他生活得很簡單,思考的問題和麵臨的誘惑越來越少,他的心慢慢安穩和諧;他想起了過去的痛苦,認清了痛苦的根源——以前活在幻想中太久了,隻不過是在跟現實生活較勁,隻不過是不肯接受現實的平庸罷了。有些時候他想起以前的自己——喜歡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總覺得好笑。
徒步遠足的生活持續了幾個月。在這幾個月裏,他和母親的關係有了很大的改善。家庭中的爭執變少了,關係和睦了;李葉的確做出了改變,他將改變總結成了四個字:和氣、勤勞。他會幫忙做些家務活,對母親開始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懂得親人之間更應該相互尊重;他不再去刻薄地做些無理的要求,意識到母親也有自己的內心世界,雖然在他看來她的內心世界裏有些東西是荒誕、古怪和不可理喻的,但不可否認,那就是她真實的內心世界,是她幸福的全部;人活著總要有盼頭,雖然她的盼頭是不切實際的,但那些盼頭不能破滅,那是他幸福的全部,因為世界上最可怕的生活就是沒有盼頭的生活;就像愛嘮叨的老太太,她明知道自己說的一大堆話沒人會聽,但那就是她表達自我的方式,她仍會不斷地說,直到死的那一天。曾有一段時間,他和母親一說話就吵,誰都不肯讓步,誰都想改變對方。當母子二人發現改變對方是徒勞的、癡心妄想的,於是他們開始改變自己。一個人開始第二次學習做母親,另一個人開始第二次學習做兒子。事實上兩個人的分歧和矛盾一直都在,他們隻是避開了對方性格中的鋒芒,不去計較了而已;母子兩人的關係來到了新一階段,從前,一個代表絕對權威,另一個代表絕對服從;他們都扮演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很好——一個是勤勞持家的好媽媽,另一個是乖巧聽話的好兒子;誰都想不到會有矛盾頻發的那一天。可是現在,李葉長大成人了,真正的長大了,他的思想上有了任何人都不可侵犯的地帶,自由上有了任何人都不可幹預的禁區。關於這一點,母子二人才剛剛意識到。
有一次,李葉在離鎮子十多公裏遠的山間遇到一個潭子,水源似乎沒有遭受到一絲汙染,潭子清澈見底,潭底布滿各色的鵝卵石,最深處可以輕易將他淹沒。有一條一人多高的小瀑布從山上傾瀉而下,不斷為這個潭子注入新的活水。李葉脫光衣服縱身一躍,在這個潭子裏盡情遊蕩了兩三個小時。中午時分,他吃了一塊油餅和一個蘋果,算是把午餐對付過去了。飯後休整了一會,體力迅速恢複,他決定順著水流向山上尋找源頭。因為此處人跡罕至,往山上走連一個小道都沒,他隻能在灌木叢中披荊斬棘,以小溪為路標,艱難地向山上爬。兩個小時,他一共遇到了六七個那樣的潭子。再往上走,山勢愈來愈險峻,灌木也更加稠密粗大,找不到適合的攀登路線,隻能放棄。他遺憾地搖搖頭,回頭準備原路返回;他沒料想到的是今天並沒有遺憾,美景就在他身後。登高望遠,美景能盡收眼底,放眼望去,四麵群山環抱,景色秀麗宜人,遠處茂盛的密林整齊劃一,好像被大自然精心修剪一樣,全都長得一樣高;乍一看,好似一塊綠色的草坪。涼風陣陣,空氣中帶著淡淡的花香味;鳥兒一個勁地鳴叫,樹木唰唰拍打著葉子,流水潺潺聲不絕於耳。李葉大口大口地呼吸,醉心於這青山綠水間,恍惚間,仿佛置身世外桃源一樣。綠水青山往往會帶給人愉悅暢快的心情,他突然覺得這一刻美極了。
忽然,幾聲狗叫從遠處傳來,嚇了他一跳。他想不通這荒山野嶺為何會有狗出沒,出於好奇,他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繞過一片竹林後,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小山村赫然出現在眼前,往山下走上一公裏左右就能到。山村漂亮極了,兩排小樓由高到低整齊的並列而下,白牆綠瓦,都有一個哥特式的尖頭屋頂。此時太陽已經偏西,陽光照耀在琉璃瓦上,閃耀著一片粼粼輝光。李葉朝著小山村走去,不一會,一條布滿雜草的小路就出現在了眼前,順著這條小路再往山下走一段,就能見到一條平坦整潔的柏油路,踏上這條柏油路,也就踏進了這個小山村。
剛進村,一個婦女就用詫異的眼神注視著他;婦女弄不清,密林深處沒有道路,怎麽會突然冒出來一個人。李葉滿臉堆笑,態度誠懇地問好:“您住在這裏像是神仙一樣,真幸福。”婦女急忙收回詫異的神色,禮貌性的頜首微笑。兩人簡單的聊了一會,就揮手告別了。
李葉緩步走在小山村裏,細細地觀察有上百年曆史的古井、古橋。更令他驚訝的是,這裏家家戶戶的窗台上、陽台上擺滿了鮮花——這種景象在他家鄉根本不會出現,鮮花錦簇的家園無疑是富有和舒適生活的象征,他認為,懶人和忙人養不了花。他曾養過幾盆花,但每一株花的命運都是因為缺水而死,他總是忘記準時給那些花澆水。他走過氣派的宗族祠堂——一幢被翻新過的古色古香的老式建築——裏麵有幾個婦女正在上香磕頭。在山半腰還是一條涓涓細流,等他走到山下的村口時,已經被多個小支流匯成了三米多寬的小河了。柏油路依小河而鋪,民宅依小河而建,村民在這條河裏麵淘米洗菜、引水灌溉,晚上往河裏傾倒垃圾和尿液,世世代代皆是如此;不過這條小河依然很幹淨,綠波蕩漾、清澈見底。
李葉順著柏油路下了山,走出村子後回首張望,看到村口矗立的石柱上寫著三個漆紅大字:竹山村。回家的一路上,他不斷地幻想,幻想自己能與那青山綠水、炊煙嫋嫋、田園人家長久為伴。他在心裏想:“要是能一輩子住在那裏該有多好呀。”
這一兩年鎮子變化得很快,電子工業的小精靈——手機——已經出現在很多工薪階層的手中,女孩子們隻要攢夠了錢,就會去手機店精挑細選一部,並用最鮮豔的繩子把它掛在胸前;男人們則把手機裝進別在皮帶上的手機包中。量販式KTV也從市區蔓延到鎮子上,新穎別致又能保護隱私的娛樂方式讓無數人願意進去一展歌喉。連鎖式小型便利店和門口轉動著三色柱的新型理發店也相繼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