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封信
接下來連續兩天晨練,言建父女都未再出現。
他不由得有些驚奇,這老頭不是說隻要不是患病在床,便每天清晨都要爬山嗎?難道病了?
陳憲思來想去,覺得老言應該不是不告而辭的人,怕是真的病了,便決定還是備些禮物過去瞧瞧。
剛爬上山頂,他正一邊舉目鳥瞰,一邊思忖著府學的教授範滎是不是會知道老言住在什麽地方,卻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呼喚,一轉頭,便瞧見一個濃眉大眼的小道士正站在道觀門前的石階下,開口喚來:“福主。”
小道士十五六歲,穿一身黑色的道袍,似乎是極少和人閑談,他此刻顯得有些緊張,雙手將一個封好的信箋向前一遞,說道:“於居士吩咐過了,若是施主您在他走後連續三日登山,便將此信轉交予您。”
“連續三日……等等!於居士?”陳憲先是愣了愣片刻,旋即卻陡然臉上一白,手忙腳亂的打開了那封信。
“臘月廿三日,謙奉書行之小友……”這信單是開頭,就讓陳憲腦中嗡的一響。
“……今東南不安又議伐麓川,故上奪情,使臣回京。”
“……謙與小友識時雖短,相交莫逆,本當麵別,然公務纏身,今夕必行,但以此書別過。”
落款書寫著:“製廷益敬首。”
待陳憲看完了這封信,隻覺得整個人都懵了。
言建,言兼,謙,於謙!?
看著落款上的那個“製”,陳憲心中就明白老言之所以會出現在錢塘縣,並和自己爬了這些天紫陽山,是因為他在家戴孝丁憂,這個時代官員父母離世,就按禮製應該棄官居家守製,所以他的署名前麵才有了這個“製”字。
而他之所以匆匆離去,是因為被皇上奪情起複,素服治事,就是不穿官服,回去一樣幹活。
陳憲回憶自己和於謙相識的這段時間,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關心軍事、通曉曆史、所說所論都是關係國計民生的大事,並且輕而易舉的就讓錢塘知縣給自己翻案平冤,最關鍵的是他還用了“言建”這麽個簡單的化名,自己竟然就沒有一點懷疑!
“你可知道他家在哪?”陳憲一按小道士的肩膀,急聲問道。
“不,不知!”小道士嚇了一跳,以為這位福主發了瘋,急忙退後兩步。
陳憲旋即才反應過來,老言吩咐小道士,自己連續三天來爬山,才能把信交給自己,這其中恐怕除了毫無新意的考驗毅力之外,更多的是他覺得一直用化名相交有些尷尬,便定下三日之期,讓自己就算知道了也見不到他吧?
陳憲站在原處怔怔,許久之後他興致索然的歎了口氣,轉身就下了山。
回到竹竿巷,幾個來的早的木匠短工已經候在了門前,見雇主麵色不虞的走過來,便紛紛陪著笑臉不敢說話——畢竟這般出手大方,並且體恤百姓的雇主可是少見。
陳憲走進主院,罕見的沒有敲門,反而直接推門走進了正房,目光從黃落蘅警惕的臉上一掠而過,便悻悻然的走到了書桌前坐了下來。
黃落蘅本來見他不請而入,正準備板著臉給他點顏色看看,此刻卻瞧見這淫賊神色悶悶,而且絲毫沒有跟自己說話的意思,反而一進屋就坐在那邊提筆寫寫畫畫起來。
她一時間有些愕然,這人今天怎麽了?前兩日不是個話癆嗎?
她心中好奇,卻又不願意主動開口,就裝作盤膝打坐,卻悄悄的窺視那人。
誰知道陳憲這一坐,竟然坐了整整一個時辰,直到門外有短工喚他,才怏怏不快的走了出去。
沒過多久,就看到他又走了回來,再次坐在那桌前,時而寫寫畫畫,時而又將剛寫的東西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黃落蘅心中更加奇怪了,這人在被自己用劍抵著脖頸時候,也沒見他如此這般,現在卻成了這個樣子?
她最終實在難以克製心中好奇,便裝作調息完畢,悠悠的吐出一口長氣,緩緩站起身來。
黃落蘅雖然好奇,但依然故作漠然的瞥了一眼書桌前的人,冰冷的問道:“你在幹什麽?”
回應她的是一片沉默。
“喂!”她略微提高了嗓音:“我在叫你呢!”
“哦。”陳憲皺了皺眉頭,淡然說道。
“喂!”黃落蘅被惹得急了,騰騰兩步走了過去,卻瞧見陳憲麵前擺著的是封信,一封隻寫了開頭的信。
紙上寫著:“臘月廿五日,行之謹拜奉書節庵先生侍郎閣下”。
然後便沒有下文了。
這個節庵先生是誰?六部侍郎?
黃落蘅看到這裏,便覺得心頭有些鄙夷眼前之人起來:你愁眉不展的,恐怕就是為了求官吧?
她實在是冤枉陳憲了,陳憲之所以數次提筆落筆,是因為他清楚的知道,這位言老簡直是一位千古名臣,他為民請命,守衛京都,重社稷,輕君王,並在做完他能做的所有事情之後……不得善終。
他是當之無愧的大明的脊梁!
而陳憲所揉成一團團的紙裏,絕大多數都是勸他淡於朝堂廟宇。可那是於謙啊!怎麽可能會聽自己的話?況且,若他當真聽了自己的話,那麽……大明朝又有誰來守護?
陳憲此時竟又想起老言在紫陽山上勸自己不要追逐商賈小道,要心懷天下為國為民,當時自己還有些不以為然,現在來看,這位化名言建的忘年之交真的便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似乎他就像一盞燭燈,一但燃起,便要照亮身邊的黑暗,便已注定了燒盡的命運。
這是他的追求,他的道理,那自己的呢?
陳憲怔怔的思忖著,自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他竟然從未停下腳步去思索自己應當何去何從,更從未站在大明朝、站在百姓的角度去想過什麽。
甚至直到昨晚,心中所想的還是趕緊修好了房子,將小釵接進來你儂我儂。
“我的格局,是不是太小了?”陳憲突然喃喃的說。
黃落蘅愣了愣,柳眉輕輕的一揚:“你說什麽?”
陳憲突然長籲一口氣,將手中毛筆隨意的棄於桌上,筆尖的殘墨將宣紙濡的越來越黑,黑的就像是連皇帝都被擄去的那個夜晚……
“我說,既然回不去了,那就走著瞧把。”他雙眸明亮,像是黑暗中的星,哪裏還有半分之前的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