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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一章 甘奇的項上人頭

  富弼,一個老相公了,要論他為官的功過,還真有點複雜。就像許多事情一樣,並不是非黑即白的。


  富弼,對內而言,算是一個不錯的好官,昔日文正公範仲淹對他也很看重,有一定的為官能力,也做過不少賢德的事情。


  為人處世非常聰明,在朝中幾乎沒有政敵,幾乎沒有被人真正彈劾過。但這也是缺點,一個人真的麵麵俱到的時候,並非就是好事,就會顯得這個人過於“中庸”,又中又庸,什麽事情都兩不得罪,也就代表什麽事情都是一個和事佬。說這是缺點吧,卻又真能讓他在朝堂上長盛不衰。


  這一點,韓琦比起富弼,那是差得遠的,韓琦在曆史上雖然被稱為三朝賢相,但是在神宗皇帝登基之後不久,韓琦就離開了權力中心。


  而富弼,從慶曆三年進入權力中心,在權利中央四十年長盛不衰,雖然在王安石變法的時候致過仕,但是隨後又回來了,活了八十歲。


  富弼當宰相,從來冒尖出頭,哪怕是韓琦這個後來者上位,朝中的事情也多讓韓琦做主,富弼反而不與韓琦去爭。誰上位,富弼都不爭,他反對王安石變法,但是王安石力推變法的時候,富弼也不爭,隻求致仕,反對派都指望富弼與王安石爭,富弼就是不出頭,寧願出去躲一躲。


  所以,富弼,才是真正的朝堂常青樹,從慶曆三年進入權力中心,四十年間一個個相公大佬來來去去,這個唱罷那個登場,而他永遠都在皇帝身邊站著看。


  歐陽修評價富弼:不聞其有可罷之罪。


  什麽意思?就是找不到富弼有一點可以拿來批評的問題。


  這樣的人,不服不行。


  但是縱觀曆史,富弼對於外事,這種性格就不免導致他態度難以強硬。


  慶曆二年,遼人找借口在邊境陳兵,搖旗呐喊,嚇唬大宋,要大宋割地。富弼使遼,然後富弼把事情平息了,沒有割地,賠錢了事。


  回來之後,還受到人們誇讚,說富弼一言頂了百萬兵。


  這件事情,有許多當時的時局,比如剛好西夏起兵,西北連戰三年,家國困頓。但是富弼這種處理辦法,真要說起來,比後世滿清都不如,大清至少得打敗仗之後再割地賠款,富弼這裏,被人嚇唬了一下,就賠款了。


  而且當時從皇帝到朝臣,還多誇富弼辦得好。


  富弼還對後來的神宗說過一句話,說“願二十年不言兵事”。這句話乍一聽,好像說得挺好,好像是愛民如子,不願百姓受戰爭之苦。


  再一想,就知道有些不對勁了。宋又不是天下一統、海內升平朝代,北有強敵遼國,西北有強敵西夏,就算不說這兩個國家,南邊也一天到晚有叛變或者敵襲。二十年不言兵事,這種事情是自己能控製得了的?難道別人打過來,就跟別人去求和?

  人,就是不能安逸。


  這大宋朝,就是太想要安逸,隻要能安逸,就是皆大歡喜。


  為了安逸,臉是可以不要的,隻要回來能繼續安安逸逸的,啥都好說,不過粉飾一下太平而已,用“阿Q”的精神自我安慰一下,妥了,接著喝酒聽曲。


  甘奇大概是看透了這一點,看透了這汴梁城的相公們對於安逸的追求,所以他要打破這些人的安逸。


  朝堂之上,當甘奇反問富弼富相公該如何處理遼人遇襲之事的時候,富相公卻沒有直接正麵回答,而是問道:“馮知府,你剛才所奏之原委,可都是確鑿之事?”


  馮京看了看他的嶽父富弼,答道:“目睹之人無數,昨天一個下午,就取了三十多人的供詞,確鑿無誤。”


  富弼點了點頭,慢慢說道:“本是一件街邊鬥毆的小事,卻因為遼人使節而成了一件大事,依照老夫之見呐,本就是小事,那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動手打人,終究是不對的,打傷了人,自然得負責。那行凶之人,終究是要懲罰一下才是,判一頓板子便是應該。至於遼人這裏,挨了打,於情於理,當補償一下,至少湯藥費還是要補償的,再多補償一些受驚的費用。想來得了一筆錢,那遼人便也不會有那麽大的怨氣了。如此,輕鬆把事情處理了去,朝堂之上,每日家國大事都商議不過來,區區小事,何必勞動心神?”


  富弼一番言語,聽得許多人是連連點頭。打人者,受點懲罰,遼人那裏,多賠點錢平息一下憤怒,過去就過去了,朝堂之上的家國大事都商量不過來,為了這點小事說來說去,不值當。


  卻不料那位甘奇甘經略就是那麽剛直,眉宇一立,立馬出言:“富相公,判案可不是這麽判的,秉公執法才是君子之道,打人者要受罰,那先動手的遼人受不受罰?他才是最先打人的,要不要也拉到衙門裏判一頓板子?還有事情起因,買東西不付錢,如盜匪一般,這又如何判?”


  富弼是真難受,這甘奇是傻呢?還是傻呢?還是傻呢?


  難道滿朝諸公,就你甘奇明白事理?就你甘奇聰明?


  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偏偏你甘奇就要為了一個街邊毆鬥的渾漢不依不饒?


  “那就再給那打人者一些湯藥費吧,如此他心中也能好受一些。”富弼,把“和事佬”這個角色當到了最高水平。


  “事件之事,總要有一個理字,豈能如此糊裏糊塗處理事情?此事早已傳遍汴梁城,如此處置,讓天下萬民如何評價朝廷?秉公執法,才能讓百姓歸心,若是朝廷都處事不公,便是動搖江山社稷之本,萬萬不可如此隨意處置了。”甘奇是據理力爭。


  此事的富弼,是真的討厭甘奇這個小年輕。以往富弼對甘奇,倒也不談什麽好惡,甘奇與韓琦相爭,富弼也是坐山觀虎鬥,今日這個甘奇,讓富弼產生了厭惡之感。


  趙曙坐在台上,也是為難不已,這件事若是放在幾個月前,他是會同意富弼的辦法的,得過且過了。但是如今,他知道甘奇對遼國動了起兵之心,甘奇對趙曙說的那些話,也讓趙曙對燕雲十六州有了一些心思。他更知道燕雲已然要大亂。


  所以趙曙是想強硬一下的,人總有點脾氣,那遼使蕭扈在他麵前出言不遜了,他也有氣。如今有甘奇的那些話,他也有一些底氣。但是真要對遼人強硬,他也有些心虛。


  所以趙曙為難不已,開口問道:“諸位可還有分說?”


  諫院張商英出言:“啟稟陛下,臣覺得甘經略所言不差,秉公處事,在什麽時候都不會錯。民心既是君心,臣以為,當順應民心處事,必不會錯。”


  禦史中丞唐介出言:“啟稟陛下,臣也覺得本就是一件小事,何必想得太多?是非曲直皆在,秉公執法,定然無錯。”


  趙曙聞言點著頭,卻點名了一句:“馮卿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啊?”


  馮京聞言,正要開口,卻忽然看到了他嶽父富弼回頭來看了他一眼,讓他心中一愣,上前已然換了說辭:“臣以為,秉公有秉公的好處,汴梁百信苦遼使就久矣,如此可讓百姓出得一口惡氣。但是,息事寧人有息事寧人的好處,也省去許多麻煩,再來補償受損失的商戶與那動手打契丹人的人,也無不可。”


  馮京一番話,說了等於沒說。他也是難,嶽父當麵,如之奈何?

  甘奇自然有些失望,卻又立馬接了一句:“陛下,連馮知府都說,汴梁百姓苦遼使久矣,那此事更要秉公處置。如此才能息百姓心中之怒,讓百姓對陛下更加擁戴。”


  “甘經略,慶曆三年,遼國就為區區小事,陳兵汴京,欲大軍南下,若不是百般斡旋,早已大戰連連,不知多少百姓生靈塗炭。今日若又與之話柄,若是遼人再次陳兵邊境,難道你甘奇再去斡旋?”富弼有些生氣了。


  “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堂堂八千裏大宋,卻在外邦恐嚇之下度日,以自家子民之辱,求外邦敵國大度息怒,當真是個笑話。”甘奇剛起來了。


  “孩童話語,幼稚可笑至極。家國大事,你懂得什麽?”富弼也怒了。


  “家國大事,下官興許不太懂。下官隻懂得聖人教誨,君子之道,更讀史書為鑒,知興替榮辱,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八千裏之疆,萬萬之民,卻保不住一個見義勇為之民,卻還想天下歸心,社稷安寧。敢問富相公,息了事寧了人,那遼人如何看待我大宋?遼人背後如何說我大宋?軟弱可欺?予取予求?隨意拿捏?今日要地,明日要錢,富相公以往可敢說一個不字?今後有可敢說一個不字?那遼人可敬了大宋一分一毫?富相公又敢保來日遼人不會再因為一點小事又陳兵邊境要地要錢?”甘奇音量越說越高,幾乎指著富弼的鼻子在罵。


  “大膽,小小年紀,竟敢在朝堂出此狂言!”富弼氣壞了,出口就是嗬斥。


  甘奇還不等富弼接下來要說什麽道理,立馬又道:“來日若是遼人借此事陳兵發難,我甘奇願往遼國斡旋,不割一寸祖宗之地,不給一分百姓之錢。若不能讓遼人偃旗息鼓,我甘奇願提頭來見。富相公,如何?”


  甘奇看著頭前的富弼,轉頭又看向朝堂眾人,開口又道:“諸位上官,我願以項上人頭作保,諸位以為如何?”


  這話聽得台上的趙曙有些熱血沸騰,他知道甘奇之前心中所想,又見甘奇此時願意拿命與遼人死磕,豈能不激動?有此臣子,皇帝豈能不高興?


  卻是那富弼幽幽一語:“甘經略好生了得啊,命都豁出去了。小小年紀,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一個街邊毆鬥渾漢,卻能讓你如此以命來保。許是這滿朝諸公,就你甘經略深明大義……”


  “隻為百姓歸心,更為我大宋不被遼人看輕,命又何妨?”


  其實甘奇那話中有話,他倒是真願意看到遼國在邊境弄點什麽事端出來,比如陳兵恐嚇。甘奇還真願意去遼國斡旋一下,但是這個“斡旋”可不是一般的“斡旋”。


  事端,總是造出來的,事情都是人做的。比如遼國這回陳兵,卻不是恐嚇了,而是真的先動手打了……這事,誰說得清呢?特別是還有一個甘奇,誰保得住遼人不打呢?

  到時候看這個汴梁城怎麽辦?看看有沒有人真的那麽不要臉,真要去求和。


  甘奇在邊境,被遼人打了,要還手,誰能說他錯?總不能拋棄城池與百姓,帶兵跑吧?

  說不定他甘奇就打到遼國去斡旋了。


  “諸位上官,諸位同僚,我願用人頭為此事作保,秉公處置,讓天下對陛下感恩戴德,讓百姓與朝廷同心同德。諸位以為如何?”甘奇再問。


  沒人反駁他。


  連富弼都隻是陰陽怪氣一語:“哼哼……到時候若是要賠錢,可就不是一點湯藥費了,想來甘經略家中豪富,出得起。”


  “我寧出項上人頭,也不願出一錢。”甘奇又回懟一句。


  “哈哈……滿朝文武百官,原來就甘經略一人深明大義啊……”富弼這句話,誅心了。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甘奇。


  “打契丹人者,名叫甘霸,乃我族弟,隨我邕州上過戰陣,隨我泉州治過胡番,幾經生死。我若連這點小事都不能秉公直言,還要他委曲求全,不說天下百姓,我還有何顏麵去見列祖列宗?我甘奇,還有何資格站在朝堂之上?”甘奇直白一語,這事瞞不住,與其等人之後來說,不如自己說出來。還能博點同情,也讓甘奇今日朝堂的表現不顯得那麽突兀。


  “謔,原道是如此,罷了……項上人頭都搬出來了,那遼人之事,甘經略就一並處置了吧,到時候遼人之怒,也請甘經略一並平息了。”富弼語氣中還有一些陰陽怪氣的味道,他倒是也想得通透,遼人會怒,會借題發揮,但是他倒也不認為遼人真的會因為這件事開兩國之大戰。


  遼人借題發揮,不過又是想弄點好處,到時候就讓甘奇一並去承擔了。反正甘奇有錢,身家總有個一兩百萬貫,都給了遼人,也輪不到富弼心疼。


  這小年輕,要自討苦吃,自尋死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讓他去。


  也省事,反正這個小年輕站在朝堂上也礙眼,還是皇帝的妹夫,本還不好動他,自尋死路正好。


  趙曙看了看富弼,又看了看滿朝之人,帶著心虛說道:“那此事就交由甘卿一並處置了,以和為貴。”


  興許所有人都覺得甘奇此時應該是為難不已的。


  唯有甘奇自己心中高興不已,他自己開始都沒有想過這件事情會輪到他來處理,輪到他來處理,還什麽以和為貴?

  打起來最好!

  不僅要打起來,還要挑動整個汴梁城的輿論,一起打。打完,大家一起解氣。


  這事,要點技術。


  “臣接旨!定將此事處理妥當。”甘奇臉上裝作苦悶,用苦悶來掩飾內心的欣喜。


  朝堂之上,還有一個一直沒有說話的大佬曾公亮,他卻頻頻看向甘奇,似乎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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