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節
寒雪裏。
“你好,我是鬱天晴。”鬱天晴眨了眨眼,她脖子上戴著的安陵玉在雪光裏散出好看的色澤,“我是從煙江來的,我出生在遙遠的西域,那裏有我的家,在安陵。你呢?和你家公子一樣都是弛夏城的人麽?”
“我呃?”蘇澤夜眼睛裏的光暗淡下去,“我沒有家了,我的親人們……都死了。”
鬱天晴看著他,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雪花散落進她的眼睛裏,變成水花流出來,蘇澤夜垂下頭,視線丟失了聚焦點。
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大段時間大段時間的沉默。
鬱天晴在聽從白四合的命令潛入翊君府之前,怎麽也不會想到南夏公子夏默年公子身邊,還會有這麽一號人物,噢。是這麽一個孩子。不過說是孩子也不小了,應該十六、七八歲,在南夏國十五歲的孩子就要進行加冕成年了。
是個讓人心碎的孩子啊。鬱天晴在心裏說,雪花簌簌地落滿了她的肩膀。
“你沒事吧?”鬱天晴打破了尷尬的沉寂,“其實我們都不容易的,不過真好啊,遇見你,感覺真好。”她忽然說,那一刻鬱天晴的心裏有種想要擁抱蘇澤夜的衝動,天大地大,她在這個之於她來說極其陌生的南夏帝都裏,找到了與她相似的人。對,是找到,一開始鬱天晴接近蘇澤夜的目的無非是想通過他了解到關於公子夏默年公子的情況處境而已。
鬱天晴聽白四合說,人的一生裏大概會遇到兩千多萬個人,而最後能夠記住的,也隻有那麽寥寥的幾個。也就是說,在漫長的時光裏,你會錯過幾千幾百萬個人。
在垂垂老去的生命裏,有很多人都是一恍神就錯過了。
“呃?”蘇澤夜看著鬱天晴,不知道該怎麽理解她的話。
“我們都一樣啊,”鬱天晴和蘇澤夜肩並肩地趴在沉香木質材的護欄上,她的臉因為寒冷變得蒼白,“我和你一樣,在我很小的時候我阿爸就去參軍了,我對於他的記憶很模糊,甚至想不起他的麵容來。他走之後不久我阿媽便因為瘧疾離開了,隻剩下我一個人。我自小跟著鄰家阿婆長大,可是在我十四歲那年,也就是三年前,阿婆的孩子非要強娶我,我不同意他便給我下**要我與他行歡作樂做那種雲雨之事。後來我在他的酒裏麵下了毒,然後離開了阿婆家。聽說官兵查抄了我的家,再後來我進了一家茶樓,為客人們跳舞載歌,可是有很多客人和阿婆家的孩子一樣……我一度以為自己快要死的時候,一群人接收了我,我成為了她們的一份子,她們讓我成為了我想成為的人。”
蘇澤夜的心跳聲遲鈍了下來,他的眼眶裏有模糊的光芒在蠕動。
鬱天晴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的阿爸知道了我的處境會不會來找我,帶我離開,去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生活下來,過寧靜的小日子。可是我一直沒有收到關於他的消息,我也沒有任何方法,打聽到他。或許他已經死了,也或許沒有。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而活著一樣,我隻是希望有一天,會出現那麽一個,在我的生命裏,帶給我意想不到的驚喜。但是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被我給錯過了,有的時候想想,那個時候和阿婆家的孩子成親,也許一起都不一樣了,我可能會和很多女孩家一樣,相夫教子,然後結束掉自己的一生……”
“我在很多個晚上都會想到我阿爸,我想他的聲音是什麽樣麵容是什麽樣,我想了無數種。我一直在想,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有見過的緣故吧,所以很想很想他,想要見到他,想要擁抱他,想要跟他說,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永遠也見不到他。”
蘇澤夜的眼淚“啪”的一聲滴打在歸辭的刀刃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不要難過,”他拍拍鬱天晴的嬌小的肩膀,“以前有個叫做青顏的人跟我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死的,大家隻是暫時離開了不在一起了,他還說,即使卑賤著,也要活下去。我們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過去活著,所以才會總是很難過。可是大家都是這個樣子,難過地難過著,說什麽再怎麽難過也會過去,都是廢話,從生到死,我們來的時候什麽都不帶,死了之後唯一能夠帶走的,隻有記憶了吧?”
蘇澤夜說完後忽然慌了神,他不知道自己該要說些什麽好。
“你要知道,總有一天你會見到你想見的人,”蘇澤夜抬起頭,看著簌簌落下的寒雪後的灰蒙雲層,目光飄渺不定,“你要相信,未來總有一個人,在等你。也許你不知道他是誰,可是說不定,他也正在從遙遠的未來,一步一步地向你靠攏著,你們終會相聚。”
“等有一天我長大了,我帶你走遍這個世界,幫你找尋你的父親。”他信誓旦旦地說。
然而時間交錯的流逝裏,總有什麽東西被一瞬間打碎了。那是紅衣首領蘇澤夜的一生裏,唯三沒有兌現的的承諾之一,因為當他有能力地去兌現時,很多人都不在了。也有很多個時候紅衣首領常常對著那個自己幻想還在的人說,如果可以,他真不想走到故事的結局。他也常常對著那個人唱歌,唱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唱過的每一首歌。
“我在翊君府西塵苑裏跟著星象師綺羅學習占星,我住在那裏,你沒事的時候可以來找我,”鬱天晴勾出了一個好看的笑容,和蘇澤夜之前的笑容一樣,讓人心碎的笑容,“我可以教你畫畫,雖然我畫的並不是很好。”
蘇澤夜伸出手掌,“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鬱天晴說。
他們在冷冽的風雪裏把手掌擊打在一起,聲音格外響亮。
“啪!”
大漠蒼顏浮沉流沙 第四十七幕 出征前夜
第四十七幕出征前夜
“放屁!”百裏耶忽地怒喝。
鹿塵震驚,他從未從百裏耶嘴裏聽見這樣的粗話,也沒有料到百裏耶的粗話來得這樣凶猛直接。鹿塵呆呆地看著八王爺,百裏耶的眼睛如反**刀光似的明晃晃的。
百裏耶靜了下來,直視鹿塵的雙眼說,“你的心大,命卻窮,你要的東西別人不給你,你卻非想要,就隻有賭上命去爭。可是你殺了一個人、兩個人,天下還是有一千人、一萬人看不起你,你可明白?就算你是辰冕城裏的皇帝,魔君秦舞還是看不起你,秦舞在辰冕城六年,連殺葉愷都懶得下手!”
鹿塵在八王爺的注視下不敢把目光挪開一點,隻是用力點頭。
“可是你手中有槍,這是一杆古老的槍,你的父親拿著它的時候,任何和他對麵的人都心驚膽戰。誰敢看不起他?你要做空前絕後的武士,那麽不是戰一人,而是戰天下!”百裏耶低下頭來批寫公文,不再說話。
鹿塵覺得自己的裏衣已經被汗透了,他不敢出聲,悄悄地退下。
鹿塵走到門邊,忽然聽見背後百裏耶幽幽的聲音,“其實在十三年前,當我和百裏卿和就想殺了葉愷,可惜他比我們更快,不過在如今這個亂世,跟殺了魔君秦舞比起來,什麽都算不得功業!你很快就會遇見強敵,不死魔騎,天下無雙,但是你應該狂喜,因為你終於有了這個機會和他們對麵!”
鹿塵的背影剛剛消失在門外,百裏耶背後的簾子被掀開了。高瘦的老人著一身白色的麻衣,緩步從後堂走了出來。
“這個孩子被你嚇到了。”葉勳淡淡地說。
“還差得遠呢,要想變成他父親那樣的男子,又怎麽會被這點事情嚇倒?”百裏耶說,“他最近是有些懶散了,無心上進,子鳶和他在一起,讓他沉迷了。”
“他們是亂世情侶吧,就像魚昊和百裏藏青。”
“也許是吧。你不回去麽,今天是你家小可愛的生日吧?”
“這就回去,你也好自為之。”
“知道了,大祭司。”
西梁城安國公主府,祭司殿正堂。
已經是黃昏時分,整個公主府宅邸上下張燈結彩,廚下烹飪的香氣已經四處飄散。婢子和家丁都得了十個銀毫的賞錢,個個滿臉喜色,奔前跑後地張羅料理。
中堂一隻大缸,盛了滿缸的清油,上麵隻飄了細細一根燈芯,點著火苗。百裏家習俗,這是所謂的“天壽燈”,生日時候點燃,派人守護著,能燃十日就是添壽十年,能燃二十日就是添壽二十年,取吉祥之意。
過壽的,卻並非是公主府的主人百裏子鳶,而是葉勳的孫女葉嫣兒。此時葉勳正陪著葉嫣兒玩著簷下一盞轉燈,燈八麵都填寫著詩詞,卻隻有一麵開口,可以看見。葉嫣兒輕輕一撥,燈飛快地旋轉起來,上麵一匹跑馬仿佛動了起來,片刻停下,露出的一麵上是一首小詩:
“有狐綏綏,在彼淇側……”
葉嫣兒的母親微微皺眉說,“這是個什麽兆頭,取得不好!”
那是盞推命燈,孩子十五歲時候用來推命的小玩意兒,而葉嫣兒得的詩意,似乎不是上上之兆。
葉勳倒是不信這個,隻是笑笑說,“也不是不好。”
葉嫣兒的母親嗔道,“女孩子要的是一生無憂,平平安安。嫣兒,剛才那個不作數,再轉一個看看。”
葉嫣兒也乖巧,手指再一撥,停下時已經換了一首。
“好!”葉嫣兒的母親拍掌道,“這個好。”
葉勳看著那首詩苦笑,“前言不搭後語,好在何處?”
“當然好……”葉嫣兒的母親說到這裏,忽然頓住,喜色消退,一張臉漸漸冷了下去。百裏子鳶悄無聲息已經站在了台階下,冷冷地看著大祭司一家和睦。
“公主回來啦?”葉勳走下去。
“我一會兒就走。”百裏子鳶說完便回到自己的房間,葉嫣兒的母親自百裏子鳶麵前閃過,再沒有人跟她說話,也無人看他一眼。百裏子鳶靜靜地站在那裏,仿佛與麵前的一切根本無關。
百裏子鳶背著葉勳一家人默默地轉過頭,去撥弄那隻轉燈,燈上的跑馬在他指下飛旋,她雙眼無神地看著那些命詩一一閃過。百裏子鳶已經十八歲,卻並未玩過這種推命的遊戲。
那個瞬間,百裏子鳶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願望,要知道自己的未來的什麽。
轉燈停下,竟然堪堪停在兩首詩之間,百裏子鳶所見的,隻是一隻翱翔的蒼鷹。
百裏子鳶怔怔地站在那裏。
遠處的葉勳目光一瞥,看見百裏子鳶呆呆地站在燈前。忽然,一陣火焰騰起,將周圍的燈紗點燃,火燒得極快,命燈很快就化作一團灰燼。而百裏子鳶自始至終,都沒有一點伸手救火的意思。
婢女們端著水盆上來的時候,看見百裏子鳶猛地轉身,提起那柄烏鯊出門而去。
門在百裏子鳶背後緊緊鎖上,一聲巨響,似乎是有人把瓷器什麽的狠狠地摔碎在門上。百裏子鳶的心裏很冷,葉嫣兒的母親還是覺得她是不詳的人,這個時候仿佛那些瓷器的碎片從她心上割了過去,溫度慢慢地流失掉了。
百裏子鳶默默地對著夕陽,她其實想說是明***就要出征了,要麵對自己的殺父仇人魔君秦舞了。
可是百裏子鳶發現並無人真的在乎這些。
夕陽下,她的對麵,一個少年騎馬背著長槍,和她遙遙相對。
鹿塵剛剛帶馬出軍營趕到這裏,還未來得及請仆役通報,就看見百裏子鳶跨出了大門,而後大門緊閉,門裏“咣”的一聲碎裂聲。兩目相對,鹿塵看見百裏子鳶的眼睛,察覺到那一縷漸漸凝結起來的蕭然蒼涼。
鹿塵不知道說什麽,於是他立馬在那裏,看著,如同看一柄刀緩緩地轉過鋒芒。
“八王爺有令,準我隨軍出征,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許久,鹿塵道,“這次,我們兩個還是一道。”
百裏子鳶點了點頭,“那你還有錢麽?”
鹿塵搖了搖頭,百裏子鳶愣了一下,她每月的用度由宮裏支出,作為一個不得寵的百裏少主,她也並非想用錢立時就有。
不過百裏子鳶並未愣多久,她笑了笑,對著鹿塵伸出右手,“走,我們喝酒去,我身上喝酒的錢總是夠的,走!”
鹿塵默默地看著百裏子鳶的笑容,忽然一握她的手拉著她上了自己的戰馬。
日暮時分街上行人正多,鹿塵猛扯韁繩,加上一鞭,他坐下的黑色駿馬長嘶一聲,驚開人群,直衝向如血的殘陽。
街上的人退避相讓,鹿塵和百裏子鳶的笑聲在喧鬧中破空而出。
後秦五年,九月初七。
離出征還有一天,鹿塵抬起頭,一線月在雲中出沒,這是一個魚鱗天,一波波的雲紋排滿了深藍色的夜空。
百裏子鳶坐在他的身邊,難得的安靜,他們兩個並排坐在襄陽城的牆頭,把鞋襪脫了下來放在身邊。
雙足在夜風裏,涼涼的,鹿塵想起他和百裏子鳶、百裏未央三個人那次在南夏宮廷裏把雙腳泡在涼涼的溪水裏,三個人說著說著話就在下午的陽光裏靠著彼此的肩膀睡著了。
而他們現在並非要出去踏青,鹿塵一身鐵色的鱗甲,肩上垂下血薔薇的軍徽。百裏子鳶同是一副盔甲著裝,他們看著很遠處城牆上的燈火。
天亮的時候,他們就要和八王爺一起出發了。
百裏子鳶想自己這就要去出征了,去複仇,帶著她的烏鯊,和心愛的人,然後他們凱旋歸來,從城門下經過的時候,她會和八王爺走在最前方,夾道邊都是人。
無論什麽人都不能無視她的光榮。但也許,她就要在這一次死在那個獅子般可怕的魔鬼男人的刀下。
“喂,呆瓜,考你個題目。”百裏子鳶忽然說。
“嗯,你說。”鹿塵看著她。
“你要去斷雲關了,我就問你斷雲關的典故。你知道斷雲關為什麽叫這個名字麽?”百裏子鳶扭過頭來,她把一頭長發束了一個長長的馬尾,這時候一絲沒有綰好的頭發飄了出來,在風裏悠悠地起落。
鹿塵看得愣了一下,百裏子鳶就衝他做了一個鬼臉,“不讀書,不讀書,就是打死都不讀書的笨豬!”
“笨豬?”鹿塵愣了一下,百裏子鳶不曾這麽叫過他,百裏子鳶有的時候叫他呆瓜,有的時候叫他愣頭青,有的時候叫他木頭人,可是還不曾把他叫做笨豬。
“笨豬笨豬!笨唄!”百裏子鳶皺著鼻子,大聲地說,百裏子鳶扭過臉去,不看他。
“是因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