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定會死得幹幹淨淨,連一丁點的痕跡都不留下,隻有這樣你才不會傻到來找我,才會繼續好好的活下去。”
…… ……
“爆,爆炸了?隊長,副隊他還在裏麵啊!副隊他還在裏麵!”
…… ……
“張起靈,齊羽的犧牲我們每一個人心裏都不好受。我知道你們感情好,挑選新隊員,這樣的決定或許很殘酷,但是你不要忘記,我們是軍人,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
…… ……
基地司令雷少將的臉在黑暗中漸漸模糊,他什麽都看不見了,身體像是灌進鉛石一般釘在原地無法動彈。五感被剝奪,隻剩下聽覺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敏銳得可怕,司令員最後的話語刺耳得像是落進空曠廠房裏的彈珠,在牆壁的激蕩反彈間變得越來越大——我們是軍人,是軍人,軍人…… ……
我們是軍人,可是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齊羽尚且屍骨未寒,你們就要這麽急著找一個陌生人來代替他!這樣的事情我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張起靈的喉頭劇烈地顫抖著,發了瘋的想要喊叫,卻什麽也叫不出來,隻是斷斷續續地溢出幾個破碎的音節來。無邊無盡的黑暗像是見不著底的漩渦,死死地拽住他腦中最後的一點理智不斷地墜落!墜落!墜落!
你要帶我去哪裏?青狼獒已經失去了他的副隊長,你們不可以連我也奪走!
周圍忽然爆起衝天的火焰,接二連三,將這沒有盡頭的黑暗照出一片一片慘白的雪亮。
戰場!眼前再熟悉不過的場景,是他和他的隊友們曾經無數次並肩作戰生死相依的戰場!
張起靈猛地抬起頭來,炸/彈挾裹著尖銳的轟鳴在不遠處一個一個炸開,卷起肆虐的黑色硝煙向天際呼嘯著躥去,他就像是忽然跌進了一場快進的電影裏,數千數萬幀的畫麵失去控製一般在他的眼前閃過去,而這樣的速度又將背景中人群的尖叫和炮火的喧囂拉高成撕心裂肺的蜂鳴,肆無忌憚地撕扯著他耳膜上脆弱的神經。
停不下來!停不下來!僵直的身體幾乎不受控製地發出痛苦的顫抖,牽動了肌理間每一寸神經都劇烈地痙/攣起來,張起靈痛苦地仰起脖頸,忽然看見了什麽,全身猛地一顫,竟像是被擊中一般怔在原地!
視野的盡頭闖進一抹熟悉的身影,在那些尖叫著、奔跑著、逃竄著的人群裏,每一個撞過的身影都被無限地拉長、模糊。然後他看見了那個年輕的男人,安安靜靜地站在潰不成軍的人流裏,那麽遠遠的,怔怔的看向自己。
膠著的視線粘/稠得像是穿越了千山萬水定格過來,世界似乎在這一瞬間靜止了,時間也凝住了,視野裏滿滿都是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明滅在血色的火光中,一點一點舒展開他一如既往柔軟的眉眼。
——跑,快跑啊!
張起靈無聲地朝他嘶吼,大張的幅度幾乎要將嘴角生生撕裂。然後他看到了一枚小巧的炸/彈骨碌碌滾到了男人的腳下,漫長得像是精致的慢動作回放,男人低頭看了一眼,再緩緩的抬起頭,衝著自己輕輕抿起唇角。
苦笑。
不舍的,抱歉的苦笑。
「轟」——
血色的火光衝天而起!
畫麵終於又生動地活了起來,隻是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被吞噬了,在那一刹那,天地間隻剩下這無盡翻騰的熱浪和慘淡的火紅!
——齊羽!
——齊羽!!
——齊羽!!!
張起靈猛地從簡易的鋼絲床上彈坐起來,額頭上竟然密密地布了一層冷汗。
又做噩夢了。
心髒跳的很快,咚咚咚咚像是要衝破胸口薄薄的肌膚擠出來,張起靈將五指插入發絲大力地按/壓頭皮,過了許久,終於穩住情緒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門外適時傳來敲門聲,是陳雪寒的聲音,低低的,帶了一點沒休息好的沙啞,“隊長,菜鳥們快到了。”
“嗯。”
張起靈側過頭,小小的窗戶隻來得及框進一隅窄窄的四方天空。
月明星稀。
天就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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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輛軍用卡車搖搖晃晃開進基地的時候,天邊的第一縷晨曦正在努力穿破濃霧探出頭來,微弱而寧靜的亮光,就連空氣中也嗅得到晨露撲麵的清香。
山裏的清晨,總是比別處亮得更早些。
張起靈慢條斯理地側過臉瞥了一眼,目光淡淡轉回到眼前臨時搭起的小方桌上。散落在桌子上的撲克亂七八糟地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山丘,上下兩家都出得差不多了,隻剩他一個人還捏著一手厚厚的牌。
坐在對麵的黑瞎子笑得花枝亂顫,“隊長,我報雙了喲~”
“臭小子有一手啊!”圍在一旁觀戰的朗風打趣道,“隊長的牌也敢壓,就不怕這個星期的髒衣服全你包了?”
“少挑撥離間,咱隊長是那種打擊報複的人嗎?”瞎子嬉皮笑臉地恭維道,“根正苗紅思想端正,打得動流氓滾得了大床,這種提著燈籠都找不到的新世紀好男人,少拿你那狹隘的心胸去揣度。”
“同樣都在打牌,人家老癢一聲不吭的,就數你屁話最多。”華和尚和朗風最鐵,也跟著加進來幫腔道,“隊長,這局你要不贏了他,這臭瞎子的尾巴鐵定得翹到天上去!”
張起靈淡淡嗯了一聲,還真抽/出兩張放在了桌上。
Joker。
大小鬼,通殺。
瞎子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大局已定,勝券在握,他也不怕這垂死掙紮的倒騰。張起靈繼續出牌,這一次是八張,三帶一,雙/飛。
瞎子的眉毛神經質地挑了起來,不信邪地死死盯住張起靈停留在撲克頂端的食指——牌再一次被挑出來放到小方桌上,34567,順子。
“靠!不要。”
“一個K。”
“不要!”
“一對J。”
“不要!!”
張起靈舉起手裏僅剩的最後一張撲克,麵無表情吐出兩個字,“報單。”
“噗…… ……哈哈哈哈!”
朗風和華和尚笑做一團,連一同觀戰的憨厚康巴漢子紮西也偏過頭樂得喘不過氣,瞎子一張俊臉黑成了鍋底,毫不客氣地衝著幸災樂禍的兩人回敬了一根中指,被站在身後的陳雪寒一記栗子敲在腦門上,“收斂點,人看著呢。”
他指的是不遠處站得筆直的那三個士官,他們都是這一次押運參訓士兵的負責人,從剛才清點了人數後就一直站在那裏,幾聲「報告」都被故意拔高的笑聲埋了下去,擺明了要當他們不存在。人心都是肉長的,更別提青狼獒這一班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齊羽剛走,任誰都沒法心平氣和地接受挑選新隊員這樣的命令,但他畢竟最年長,再是抗拒,軍人的天職卻是始終不能忘記的,陳雪寒的語氣不禁軟了下來,“隊長,要不…… ……”
張起靈打斷他,用事不關己的口吻淡淡道,“你看著處理。”
陳雪寒默默歎了口氣,隻能用目光示意瞎子和老癢別玩了,自己起身向三人走去。那三名士官正在暗自叫苦,忽然瞅見玩得正熱火朝天的牌局竟然停了,急忙挺直胸膛中氣十足地喊道,“報告,S軍區特戰選拔人員已到達,請首長指示。”
“青狼獒,陳雪寒。”男人停下步子,回了軍禮道,“請講。”
“報告,本次人員應到180人,實到179人。報告完畢。”
陳雪寒動了動眉,微微有些詫異。特種部隊,聚集了幾乎所有屹立在單兵巔峰的王者,那樣一個隻屬於強者的世界,是多少熱血男兒為之拚搏追逐的神聖殿堂,如此來之不易的選拔名額,究竟是誰從一開始就選擇了放棄?
“一名缺席?怎麽回事?”
“報告,”負責的士官似乎有些為難,停頓了一下回答道,“那名士兵患了重感冒,軍區醫院開的證明,說不能跟大部隊一起…… ……”
話音未落,一輛悍馬越野在這時猛的闖進眾人的視線來!
特訓基地修在山間的一處平原上,一路上來又是顛簸又是泥濘,好不容易上了平地,就像漂泊多年的水手終於踏上陸地,那車竟跟磕了藥一般興奮起來,不僅沒有減速,反而一腳給油直直朝這邊衝了過來!
朗風和華和尚都站了起來,張起靈偏過頭,淡淡地朝身後看了一眼。
「呲」——
輪胎拉出寬大的擦痕,漂亮的甩尾,穩穩當當停在眾人跟前。
白底黑字,軍隊牌照,00000。
如此浮誇的數字,但凡有些眼力的都看得出車裏的人來頭不小。三名士官肅然起敬,腰板挺得筆直,隻恨不得化成一柄鋼槍鑄在地上。
陳雪寒皺了皺眉,回頭望向依然背對著坐在椅子上的張起靈。晨曦一縷一縷照了出來,陽光中瞧得見無數的塵埃在細細密密地飛翔,男人仰起頭,下巴與脖頸繃成一條硬朗的曲線,迎著陽光的方向微微闔上眼。
安靜得仿佛從來就不屬於這裏。
那是他們的隊長,青狼獒獨一無二的隊長,那個神一般存在和強大的男人,為什麽會露出那樣哀傷的表情?
「嗒」
副駕駛的車門就在這時候打開了,一隻黑色軍靴落在地上,副座上的人終於走了下來。
那是一個不過二十五六的男人,一身整齊的夏季常服,連風紀扣都係得嚴謹而一絲不苟。軍帽下的臉龐俊朗而年輕,少了幾分同齡人的稚氣,卻多了一分軍人獨有的浩然正氣。
男人抬頭,無聲地環視一周,從瞎子架在頭上大大的黑色墨鏡到他含笑打量著自己微微挑起的眼角,尷尬的押運士官,小方桌上散落的撲克牌,還有背對著曬太陽的男人,雖然對於青狼獒的放浪不羈早有耳聞,卻到底百聞不如一見,今天才算是真正見識了這隻頗負盛名的隊伍有多麽散漫無紀律。他的目光最終落到陳雪寒的肩章上,走上前,手臂蒼勁有力地舉至齊眉處,繃成一條緊實的直線,以無可挑剔的姿勢行了一個軍禮,“上尉。”
陳雪寒回敬,目光疑惑地落在來人的肩章上。一杠三星,和自己一樣的軍銜,這個明明渾身散發著剛正不阿的氣息,卻又坐著悍馬肆無忌憚闖進來的男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來頭?
“抱歉打擾你們正常作訓了,我想找一下這一次特戰選拔的負責人。”
張起靈?
陳雪寒微微蹙起眉頭,那個人的態度這回是擺明了的消極怠工事不關己,於是沉吟兩秒後說道,“我就是,請問你是?”
男人抬起頭,這一次終於看清了,劍眉入鬢,鳳眼生威,幾乎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英氣逼人。
他再一次標準地行了一個軍禮,字正腔圓,鏗鏘有力,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好看的薄唇中迸出來——
“抱歉遲來了,第一百八十名學員吳邪現在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