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吳邪拉著解雨臣一路跑到停車場,將手裏的東西先拋了上去,然後一躍而上踩上車鬥,站在上麵衝他興致勃勃地招手。


  “到了,就這裏。”


  解雨臣環顧一周,姑且照他說得做了。這種車子是6X6的軍用越野車,行駛時載重量可以達到五噸以上,寬闊的車鬥別有洞天,倒還真像一個隱秘的小天地。解雨臣攀上去後,吳邪已經彎著身子在地上搗鼓著什麽,他走近了些,看見男孩正用不知哪來的小刀把適才得到的黃瓜切成小巧的一片一片。


  “你剛剛溜進炊事班就為了拿這個?”


  “對啊,不然隻能靠我啃了。”吳邪連著切了三四片,歪歪扭扭,薄厚不一,自個兒倒是挺滿意的,提著在虛空裏比劃了兩下,然後衝解雨臣努努嘴道,“你去那邊躺好先。”


  解雨臣挑了挑眉,“你要把這個敷我臉上?”


  “Bingo!”吳邪打了一個響指,笑眯眯地拿起一片抖了抖。這黃瓜甚是新鮮,去了頭後水靈靈地淌著汁,似乎都能感覺到那冰涼黏糊的觸感,但聽吳邪繼續道,“敷黃瓜比敷麵膜還有效,我以前的女朋友都是這麽幹的,不僅補水、控油、去黑眼圈,而且還能——”他冷不防地湊了上來,解雨臣幾乎下意識地拉開距離,卻還是感到臉窩的位置被指尖戳了戳,“嘖嘖,你臉上好像也挺幹的,行了,這些功效已經足夠了。”


  解雨臣將人推到一邊去,敏銳地捕捉到一個詞反問道,“補水?”


  吳邪重新黏上來,巴巴著眼睛點頭道,“恩恩!”


  “哦,”男人輕笑一聲,“看來是拿我做試驗呢。”


  解雨臣是何等的聰明,吳邪那點路人皆知的小心思,隻需稍稍一想便能理出個前因後果來。張起靈帶領的青狼獒小隊在伊朗逗留了將近半月之久,中東天幹風燥,與這邊截然不同的沙漠氣候難免會讓皮膚出現不適應反應,隻是他解家小九爺是多麽心高氣傲的角色,今兒個倒也嚐了一番替他人做嫁裳的滋味。


  吳邪被戳中了心事,也不惱,反而愈發理直氣壯起來,“反正這又沒什麽壞處,要是沒效果,大不了我也貼一次,咱們就算扯平了!”


  “我要你貼做什麽?”解雨臣好笑道,“怎麽,若是有效,你就要拿這個去跟你的隊長獻殷勤了?”


  “怎麽就是獻殷勤了?”吳邪不樂意了,“這明明是嗬護長官,關愛戰友。”他挺直腰板振振有詞,“這是我的一小步,人類的一大步。”


  這家夥扯起淡來臉不紅氣不喘,眼睛烏溜溜的,像鍍了光澤一樣。解雨臣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落到更遠處,雲和天幕,藍的澄澈,白的純粹,茂盛的枝葉影影綽綽,濾過陽光,在吳邪的身上落下斑斕的光亮。


  風景如畫,而人在畫中央。


  男人的眉眼在這一刻慢慢柔和了下來,鬆口道,“行了,都依你吧。”


  好不容易得了準許,吳邪頓時喜笑顏開,連忙又切了兩塊,躍躍欲試地靠上來。解雨臣朝後倚住護欄,頭微微朝上揚起一個角度,極其乖順地配合著他。


  第一塊貼在額頭上,吳邪怕它掉下來,放上去後又特意使力戳了戳。黃瓜的味兒濃,此時早已滿室清香,某個性急的家夥更是一刻也等不及了,才弄好一個便迫不及待地問道,“舒服吧?舒服吧!”


  那模樣像極了一隻極力討賞的哈士奇,解雨臣看得好笑,輕輕應了一個嗯。


  吳邪有了動力,愈發做得勤快了,一麵在解雨臣臉上仔細搗騰著,嘴上還不閑著,洋洋得意地自誇道,“怎麽樣,我技術不錯吧?”


  解雨臣撲哧一樂,“你這話可有歧義。”


  吳邪一邊動作著一邊問,“哪裏有歧義了?”


  “前後一起便有歧義。”


  吳邪果然停了手裏的活,將說過的兩句話連在一起念了一遍,茅塞頓開,立刻沉重地拍拍解雨臣的肩膀,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道,“衣冠禽獸,人麵獸心!原來你內心竟是藏著如此五顏六色的想法!”


  他一向嘴巴伶俐,解雨臣也不示弱,索性直接順著他的話道,“你都讓我這般舒服了,那以後可也得負責到底了。”


  “行啊,露水情緣也是緣——”吳邪摸著下巴,做出沉思的模樣,“既然如此,便封你做我的側室吧。”


  他說完許久沒等到下文,於是偏過臉去瞅對方的反應,卻發現解雨臣正笑盈盈地看著他,兩人四目相對撞了個正著,吳邪覺得自己被耍了,立刻換上一副凶巴巴的表情道,“喂,你怎麽不繼續接下去了?”


  解雨臣無辜地眨眨眼,“側室可不敢亂講話。”


  吳邪被堵了個啞口無言,正想著該怎樣還嘴,卻聽對方深吸了一口氣,悠長而綿柔的氣息,似乎連著心中積鬱的煩心事也一吐出了,然後溫柔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吳邪,謝了。”


  當事人一臉的莫名其妙,“謝?謝我什麽?”


  解雨臣輕輕彎下眼角,他笑起來的時候五官格外的柔和,墨聚成的眉,水凝成的眼,真正的容姿端華,眉目如畫。


  “我今天才知道,原來與人講話還能這般輕鬆有趣。”


  吳邪哦了一聲,懵裏懵懂地反問道,“難不成你以往和人講話都是劍拔弩張的?”


  解雨臣笑而不答,吳邪愈發覺得這個人謎團重重,忍不住又湊近一步道,“喂,你到底是做什麽的?”


  “如你所見。”解雨臣微笑著頷首,“後勤部長。”


  “後勤部長還會唱戲?”


  解雨臣失笑,吳邪比他想象中的更敏銳,隻不過關注的點似乎總是很奇怪。“這隻是愛好罷了,你想聽嗎?”他本就是左右話題的高手,輕易便能掌握整個局麵的走向,果然,男孩的注意力立刻被這句話吸引了過去,興致勃勃地問道,“那你都會些什麽?”


  “你想聽什麽,我便唱給你聽。”


  “我也不知道,你隨便挑個拿手的吧。”


  吳邪挪到解雨臣的身邊坐下,挑了個愜意舒服的角度,同他並肩靠在護欄上。盛夏的午後,陽光像玻璃櫥窗裏金黃色的奶酪般馥鬱,然後他聽到了,那旋律響起,從唇齒間溢出的詞句,驚擾了一池溪水,打碎了粼粼波光,跳躍著,顫抖著,起承轉合,撲麵而來,細細密密地親吻上自己的肌膚。


  “自那日與六郎陣前相見/行不安坐不寧情態纏綿”


  “在潼台被賊擒性命好險/亂軍中多虧他求我回還”


  “這樁事悶的我柔腸百轉/不知道他與我是否一般”


  “百姓們閨房樂如花美眷/帝王家深宮怨似水流年/幸喜的珍珠衫稱心如願/宋天子主婚姻此事成全”


  解雨臣笑盈盈地轉過頭來,“可好聽?”


  “唱完了?”吳邪長長籲了一口氣,就跟受了多大折磨似的,一臉的如釋重負道,“可算是完了。”


  戲腔講究一唱三歎,荒沙百裏,弱水三千,所有的情感都傾注在都拉長的尾韻裏。吳邪本就是個坐不住的性子,一句話咿呀老半天憋不出個下文,在他聽來真是比掐住脖子還難受。


  “這出戲叫「狀元媒」,講的是柴郡主與楊六郎一見鍾情後獨自在宮殿裏懷想。” 對方的誠實並沒讓男人惱怒,反而笑意更深了,“我瞧你表情痛苦的要緊,便隻揀了其中的一小段。”


  “謝天謝地,好人一生平安!”


  解雨臣被他的話逗得直樂,放柔聲音緩緩道,“和你一起我很開心。”吳邪「咦」了一聲,但聽解雨臣繼續道,“隻可惜開心的時光總是很短暫。”


  吳邪還沒想通這話說的是個什麽意思,忽然感覺身下的車板劇烈晃動了幾分,抬頭一看,原來有人翻身躍了上來,不是別人,正是青狼獒的現役隊長張起靈!

  “齊王八…… ……咳,教官?!”


  吳邪一瞬間喜形於色,幾乎下意識脫口而出道, “你是來找我的?”


  屆時他正挨著解雨臣坐著,手裏拿著削了半截的黃瓜,剩下的則安安分分地覆在解雨臣的臉上。張起靈在兩人之間掃了個來回,並沒回答,而是轉向解雨臣道,“你該回去了。”


  “喂,齊…… ……”


  解雨臣微微歪頭,抿嘴拍手道,“嗯,好一個正宮風範。”


  這個動作帶著臉上的黃瓜片簌簌地落下來,吳邪本來一心歡喜全撲在張起靈的出現上,這時聽到動靜轉過來,頓時心痛得連連叫喚起來。


  “誒誒誒有話好好說,大哥你別亂動!”


  他忙不迭地俯身去撿,湊到嘴邊把灰都吹了,然後一片一片地貼回原處去。解雨臣由著他伺候著,重新靠回護欄上,挑高了眉直視張起靈,目光裏三分笑意,七分挑釁。


  “吳邪,謝謝你專程來替我做這個。”


  他開口喚了一聲,十分自然地拉住對方的手腕,“隻可惜好像並沒有什麽效果。”


  解雨臣最擅長的便是玩弄文字遊戲,這一番話說得曖昧不清,十分巧妙,便是故意要給張起靈聽的。男人神色未變,連眉頭都沒動一分,倒是吳邪整個人被大大地打擊了,不甘心地哀嚎起來,“沒效果?怎麽可能沒效果呢?!肯定是時間還沒到,你再躺下仔細感受一下…… ……”


  “今天就先這樣了吧,”解雨臣將剛剛貼好的黃瓜片又都取了下來,一片不落地握在手裏,“等改日尋個不受打擾的時間我再來陪你。”他用的不是「看」,不是「找」,而是「陪」,咬文嚼字,親密之情溢於言表,更顯得是張起靈這不速之客的出現擾了他們相處的時光。


  吳邪自是聽不出這些,滿腦子隻剩下「沒效果」這三個大字,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哦」,鬱鬱寡歡地垂下腦袋。


  解雨臣沒再說什麽,臨走時朝張起靈笑了一笑,徑直下了車鬥。瞎子早已在外麵等候,見他跳了下來,立馬熱情洋溢地揮手道,“嗨~我們又見麵啦!”


  “嗯。”


  瞎子不滿地圈起胳膊,“不是吧,對我這麽冷淡?!”


  “嗯。”


  “喂,你就不能說點其他的?”


  解雨臣目不斜視,與他擦肩而過時忽然開口道,“點其他的。”


  瞎子一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解雨臣是在同他開玩笑,看來心情不錯嘛。這時男人已經走到前麵去了,瞎子連忙屁顛屁顛地追上去,涎著一張臉嬉笑道,“嘿嘿,那你能不能說’瞎子簡直帥呆了’?”


  解雨臣的腳步停下來,然後在對方熱切而充滿期待的眼神中,溫柔萬分地送了他一個「滾」字。


  等到兩人吵吵鬧鬧地走遠了,張起靈一直波瀾不起的眼神終於鬆動了。


  “吳邪,”他喚了一聲,還好,聲音仍是平淡聽不出異樣的,“把這裏收拾了,跟我走。”


  吳邪應聲抬起頭,疑惑道,“走?走去哪裏?”


  “歸隊之前,以後由我負責你的訓練。”


  這次回來的時候山鷹跟他說過什麽來著?「張隊長,那個編號888可真是被給你寵壞了,要不是鐵了心要扮黑臉,我還真拿他沒轍了。」原來連個外人都看出來了,張起靈所有的原則,到了吳邪跟前,便都不叫原則了。


  他恨透了權貴家的紈絝子弟,卻恨不起吳邪。


  他對所有的人淡漠,卻獨獨受不得吳邪難過。


  他練兵一向主張放手自立,卻一而三再而三地用自己的羽翼護吳邪周全。


  解雨臣比他想象中的更深不可測,齊羽死因的疑點要查,可也斷然不會讓吳邪以身犯險為代價。喜歡一個人會盲目,會手足無措,會千方百計地讓他好,這個亙古不變的怪圈,連張起靈也無法逃出。


  吳邪眨眨眼,不解道,“不是一直都是瞎子嗎?”雖然那家夥吊兒郎當又欠揍,不過青狼獒唯一狙擊手的名聲卻也不是白當的,“這裏他槍法最好,我還想讓他教我幾招呢。”


  “無條件服從命令。”


  張起靈簡短地扔下七個字,轉了身便往外走,吳邪暗罵一句「希特勒」,也連忙收拾好東西跟上去。


  一路無言,身邊的家夥似乎比平時更陰沉了,吳邪有一下沒一下地哼著調子,時不時側過臉去偷瞟張起靈的表情。


  兩人一路到了靶場,還是一句交流也沒有。今天下午的課題是活動靶速射,大部隊剛走,訓練場上正剩著助教們清點彈殼,張起靈帶著吳邪走到一處靶位上,正碰上大奎迎上來,見了吳邪格外親切,笑道,“齊教,帶這小子來開小灶呢?”


  張起靈淡淡嗯了一聲,“替他的槍裝上子彈。”


  這裏距離靶子約有一百米,同尋常的固定靶不同,活動靶由電機帶動,神出鬼沒,更能真實還原實戰中的情景。吳邪早已躍躍欲試,眼巴巴地盯著大奎裝上教練彈,剛伸出手去接,忽然被人半路截斷,卻是到了張起靈的手裏。


  吳邪一副被人從嘴邊搶了肉的表情,“喂,你幹嘛拿我的槍?”


  張起靈並不作答,麵無表情地轉身走到射擊點上,大奎的眼睛一亮,連忙攀住吳邪,“噓,這是要給你做示範呢!”


  吳邪撇撇嘴,“切,我又不是不會使槍。”


  “那你就不想看看傳說中的青狼獒隊長到底有多厲害?”


  吳邪想了想,進來基地這麽久,還真是沒親眼見識過張起靈的身手,忍不住也有些好奇,這時聽到男人道,“大奎,讓控製室將速度開到最大。”


  “不限製靶子的數量?!”大奎驚問道。


  雖說是百米速射,可活動靶也是按一定的速率依次出現的,如此才能在一定難度係數的控製下按擊中數量進行考核,如今聽張起靈的意思,竟是完全脫離限製,讓靶子不受控製的自由出現?

  “時間還是一分鍾?”吳邪問道。


  “對,一分鍾內,看能擊中多少活動靶。”大奎放下無線耳麥,由衷地深呼吸道,“瞪大眼睛吧,這種場麵說不定一生也隻能看到這麽一次了。”


  先是一個,兩個,然後四個,六個,八個,出現的靶子越來越多,呈著倍數朝上瘋狂地增長著。那些從地底躥出來的怪物,像是活了一般,扭動著,狂舞著,齜開牙,咧開嘴,越來越多,越來越近,竟是要將中央單薄的人影深深吞沒!

  砰!

  砰!!


  砰!!!

  而槍聲,終於在這一刻響起!

  “齊王八蛋——”


  吳邪衝出喉嚨的呼喊幾乎破音,他覺得像是落進了千丈深潭裏,而直到這時僵硬的身體才恢複了微微的暖意,原來自己是這麽地在乎這個人,在乎到連打個靶子都會驚起一身的冷汗。


  “媽的!以多欺少,老子跟你們拚了!”


  大奎使出了吃奶的勁才攔住了吳邪衝上去添亂,欲哭無淚地反剪著他的雙臂,“你發什麽神經啊?難不成齊教連幾個活動靶都搞不定了?!”


  大奎說得沒錯,槍聲很快密密地響起,銀光劃破空氣,以一種近乎壓倒性的優勢進行猛烈的反撲。靶子一個接一個地倒成一片,然後他看到了,站在正中央的,麵無表情扣下扳機的男人。


  真正的百發百中!

  這一分鍾就像過了一年一樣漫長,當一切終於歸於平靜時,吳邪終於長長鬆了一口氣。張起靈收回槍,利落而幹脆,目光卻像著了魔似的,不受控製地落在對方的身上,吳邪的氣息早在剛才亂成一團,額頭上密密鋪了一層汗,不知情的還以為他才是剛從靶場下來的那個人。張起靈眸中有波光動了動,不著痕跡地掩飾下去,轉向大奎,“報成績。”


  “是!”大奎急忙同控製室獲取數據,不可思議地驚呼起來,“51個?!”


  吳邪從沒嚐試過這種打法,但是光瞧大奎那吃驚勁也估摸著這成績很驚人了,這時見張起靈走到自己麵前,將彈夾卸掉,然後把槍遞了過來。他忽然想起很早以前高一班上的一個女生,每次替他遞剪刀時總是握著尖銳的那頭,然後將另一頭向著他,他為這種小細節的體貼所感動,後來那個女生便成了他的女朋友,而如今,這個男人也用一種同樣細微的體貼和溫柔替他卸掉彈夾,免掉了槍口走火的危險。


  他忽然有些結巴,慌忙轉移話題道,“不,不就是51個嘛,你待在這兒看好了,小爺我上場輕輕鬆鬆秒哭你!”


  “暫時不用。”張起靈按下他抬槍的手,“你今天的任務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吳邪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不是這個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看你表演啊?”


  他本是說的氣話,卻沒想到男人居然真的點了頭,麵不改色地吐出一個字,“嗯。”


  “什麽?!”


  “同樣的打法瞎子也試過,當時他的成績是47個。”


  吳邪有種大腦當機的感覺,“所,所以呢?”


  他傻眼一般地盯著張起靈看,但見男人嘴唇動了動,沒頭沒腦地吐出一句結論。


  “所以,我的槍法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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