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真正留下了,卻又相顧無言。


  良久,還是吳邪先開了口,“隊長,夜深了。”


  “…… ……我不是你的隊長。”


  “隊長,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我不是你的隊長。”


  這個曾經強大如光如信仰的男人好像什麽也不會說了,隻知道固執地重複著這七個字,吳邪歎了一口氣,“隊長,別耍脾氣。”


  他的語氣像哄孩子一樣溫柔,帶了些淡淡的無奈,就像…… ……就像真的齊羽站在這裏一樣,有血,有肉,會哭,會笑。


  可是齊羽在這裏,吳邪又去哪兒了。


  張起靈的拳頭在看不見的地方握緊,連一直偽裝得很好的聲音也動搖了。


  “我不是你的隊長。”


  像玻璃杯上裂開的紋路,在瓦解之前一寸一寸蔓延。


  “隊長,”吳邪從來不知道這個男人強起來真能跟以前的自己有得一拚,忍不住用右手扶住額頭,“真的夜深了,該休息了。”


  這個動作是每次齊羽覺得無奈時常做的,像他的性子一樣,溫和又優雅。可是吳邪不同,喜便是喜,悲便是悲,他高興了會大笑,生氣了就罵人,熱烈而明亮,這種優柔中性的情緒從來不會在他的身上出現半分。可是現在他卻這樣做了,舉手投足之間,連一個微小的細節都染上了齊羽的痕跡。


  這一刻憤怒與不甘從心底滋生暴漲,張起靈猛地扣住吳邪抽身離去的手腕,將他重重甩在牆上!

  “你不要再學他。”


  男人用力之大,背脊砸在堅硬的水泥牆上,兩塊瘦得尖峭的蝴蝶骨幾乎被硌斷。吳邪吃痛得悶哼一聲,“我去你媽的…… ……”話到一半戛然止住,匆匆垂下眼簾去。


  “你…… ……”張起靈一愣,眼中的克製在這一瞬間轟然塌陷,“你剛才說什麽?”


  他的手緊緊抓著吳邪的手臂,男孩掙紮了幾下無果,桎梏的力道反而更強了,幾乎要箍進肉裏。吳邪終於放棄抵抗,有氣無力地喚道,“放開我,隊…… ……”


  “不要叫我隊長!”


  這一聲怒喝卻是兩人都愣住了,聲音從高空摔回地上,在牆壁間來回反彈。


  吳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失控的張起靈。


  “再說一遍…… ……再說一遍就好…… ……”手上的力道消失了,記憶裏的最後一幕,張起靈頹然地靠過來,把頭深深地埋在他的頸窩裏。這個神佛不懼的男人,卻在這個寂靜的夜晚裏,一遍又一遍喃喃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吳邪…… ……”


  “吳邪…… ……”


  “吳邪…… ……”


  那兩個早已決定淡出自己生命的字,卻在這一刻,聽得淚流滿麵。
——

  三天的時間足夠和過去徹徹底底地再見,三天之後,又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前往國安局的早晨不到六點便起了,睡眼惺忪地下了床,洗臉,刷牙,在盥洗室裏迷迷糊糊地和隊友們道早安。


  “早啊,副隊!”


  “副隊,早安!”


  “早。”


  每一個都微笑著回應,你瞧,本就是同樣的皮囊,把屬於吳邪的那部分剔除掉,剩下的,便是齊羽了。


  陳雪寒探了半個腦袋進來,“副隊,弄好之後過來寫個東西。”


  “好。”


  入手之處是一張質地極好的信箋,陳雪寒將筆遞過來,抱歉地聳聳肩道,“昨天忘記這事了,你挑重點的寫就是。”


  “這是?”


  “遺書。”


  八封信,八張床鋪,每一封都疊得整整齊齊,平整地放在壓好的被褥上。最後一個人走出來時朝裏麵深深看了一眼,老癢從後麵拍了拍他的背,輕輕扶上門框,“鎖了吧。”


  走廊裏的最後一絲光亮終於被隔斷,而屋子,也重新歸於寂靜。


  不同的,隻是每張床上又放了一封遺書罷了。如果有一天回不來了,與這世間留下唯一聯係的,就隻剩這幾頁薄薄的信箋了。


  吳邪朝前走著,還是忍不住低聲喊住旁邊的人,“雪寒哥。”


  “嗯?”


  青狼獒是他的教官,更是選訓基地裏每一個菜鳥心中不可觸及的神,他從來沒有想過這群男人中的任何一個會和「死亡」這兩個字沾上邊。


  這樣的場景蒼涼而肅殺,讓他胸口莫名堵得難受。


  “那個遺書…… ……每次都要寫?”


  無論神態語氣模仿得再像,經曆過生死的眼神卻是始終學不來的。或許是從他眸子中波動的不忍又看到了那份屬於吳邪的影子,陳雪寒忍不住寬慰地攬住他的肩膀,“做最精心的準備和最壞的打算,這是所有特種兵的生存法則。”


  “其實啊,這條路很苦,我見過許多嚷嚷著要當特種兵的新兵蛋子,在他們眼裏,我們又酷又拉風,可是你知道嗎,真正的戰場上,每一秒都會覺得生不如死。”


  “你永遠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就死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或許隊長,或許瞎子,下一秒就在自己的眼前被炸成兩截,血肉模糊。”


  “很多時候,在叢林裏,在爆炸的廢墟裏,我都會掐指算自己退伍的日子。”


  “可是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陳雪寒的目光漸漸飄忽起來,越來越遠,直到落在牆上鮮紅的八一軍旗上,這一瞬間,漆黑的瞳目驀地重新聚焦!

  “我想,大概我活著的意義也沒了吧。”


  吳邪忽然懂了,眼前的這群男人是人而不是神,他們會流血,會疼痛,也會畏懼死亡與失敗,可是當軍裝加身的那一刻起,他們便有了這世間最堅固的甲胄。


  以信仰灌注的、無堅不摧的甲胄。


  而那上麵,用最鮮豔的中國紅繡著蒼勁的兩個大字:祖國!


  雷少將已經在辦公室等了他們許久了,一字排開的年輕軍人們,他一個一個地走過,一個一個地替他們理好便裝的衣領,然後敬禮,放下,每一次都用足了全身的力氣。吳邪從他的眼裏看到了柔情,像父親一般深沉而寡言的柔情。


  “小子們,好好幹!”最後一記軍禮,錚錚鐵骨,鏗鏘有力。


  “我在這裏等著你們,勝利歸來!”


  出了基地,上了大路,車裏卻是意外的安靜。吳邪坐在中巴車的最後一排,看著路旁的燈柱和田野飛快地被拋到腦後,看著看著,便恍惚了時間。


  有些東西轉瞬即逝,有些東西卻曆久彌香。


  而人,而景,都逃不出這個道理。


  剛從基地回去的那幾天,每天早上不到7點就醒了,吃飯坐得筆直,不磨蹭,不挑食,15分鍾一定放下筷子撤離餐桌。吳家一屋子老少無一不欣慰這頭疼的小主子終於有了些軍人風範,然而嚴於律己的軍人大院裏多得去了,時間長了,又開始懷念起以前那個聒噪的小猴子來。


  吳邪該吃吃,該喝喝,看起並沒什麽異常,隻是話變得少了許多。深夜的時間會輾轉難眠,會盯著手機發呆,會一直等,一直等,等一個不可能的電話失眠到天際微亮。


  直到一通陌生的號碼在他的來電顯示上跳躍閃爍。


  他終究沒有盼到張起靈的解釋,卻等來了解雨臣所謂的那份*大禮*。


  “我可以幫你成為…… ……你現在最想成為的那個人,”慵懶而緩慢的調子,一如那個人一般漂亮無害。可是吳邪知道,這次突兀而來的任務,一定和解雨臣脫不了幹係。


  “我不想和你說話。”


  聽筒那邊傳來低低的輕笑,“我以為,以你的脾氣會先衝著我罵一頓。”


  “姓解的,別以為你能掌握所有人的心思!”


  “我當然不能,”解雨臣莞爾,“因為啊,青狼獒的張起靈隊長到底是怎樣想的,大概…… ……隻有待在他身邊的人才知道吧。”


  通話被對方切斷。


  就像有什麽話還沒說,又像什麽都已經說完了,這個男人從來不會將話語點明,隻是拋出巨大誘惑的餌食來,然後好整以暇,坐等獵物心甘情願地上鉤。


  而吳邪,終究還是咬餌了。


  他和吳一窮吵,和吳一窮據理力爭,二十一年來能想到的所有法子都使上了,連遠在K軍區特種大隊的三叔都給驚動了回來。隻是,這世上又有哪個父親敵得過兒子的任性?

  吳邪被國安局秘密保護了起來,在不起眼的民居裏連夜學習著關於齊羽的一切。教他的老師是國安局裏數一數二的行為學教授,從眼神到談吐,一點一點,剝離掉屬於他的一切,再將另一個截然不同的靈魂硬生生塞進來。


  “齊羽長你整整五歲,”教授這樣說,“說實話,對於從沒受過係統訓練的你來說,這五歲的差距很難模仿,因為不僅僅是性格與喜好的差異,更包含了人生閱曆的不同。”


  “沒關係,告訴我怎麽做就是了。”


  “你需要不斷的進行自我心理暗示,”厚厚的一遝資料,是對那個死去的男人立體而又深入的剖析,“從今天起,你上過戰場,經曆過生死,你是青狼獒特種作戰小隊的副隊長,你以沉穩睿智成為隊裏不可或缺的一員,在戰場上,連隊長張起靈都會聽取你的意見。”


  “你出身單親家庭,父親酗酒,母親因為生你而難產,你的身世坎坷,所以格外珍重軍隊的一切,從新兵連開始,你就是同屆兵裏出了名的標榜。”


  “你性格溫和,從來沒對誰拉下臉過,更沒有說粗話的習慣。”


  “有時候,你會不自覺地做出一些習慣性動作。”


  …… ……


  教授每多說一條,吳邪便覺得自己卑微了一分。他忽然在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那麽從其他人嘴裏聽到的,又會是怎樣的評價呢?


  □□、軍三代、爆粗口一流、軍事素質慘不忍睹…… ……


  這麽差的自己,和那麽優秀溫柔的齊羽,張起靈該喜歡誰,連傻子也分得出來。


  現實裏猝不及防的急刹車打斷思路,讓走神的某人一個前傾狠狠撞在車窗扣子上。


  “呲——”吳邪倒吸一口冷氣,彎下腰捂住被磕住的額頭。這時聽到前排傳來窸窣起身的聲音,再抬頭時,身旁的位子已經有人坐下。


  是張起靈。


  “不要靠在窗戶上,”男人越過他,拉住車窗扣子往左推出小小的一絲縫隙,恰到好處的微風吹進來,讓尖銳的疼痛似乎散了些。


  貼心的動作,親昵得就像是照顧不懂事的情人。


  張起靈坐回原處,“刹車危險,還有,靠久了頭會麻。”


  車子的任何顛簸都會帶動窗戶持續而輕微的顫動,吳邪這才感覺到頭皮確實有些發麻。“我…… ……”他停頓片刻,重新披回齊羽的外囊柔聲道,“就是有點累,找個地方靠一下。”


  “嗯。”


  張起靈答完,沒有任何前兆地把自己的肩側過來,“這裏不會麻。”


  這一瞬間吳邪又覺得自己的智商不夠用了,忍不住露出呆滯的表情,“什麽?”


  “靠這裏。”


  語義明確,言簡意賅。


  “這,這個,”吳邪臉上的表情更傻了,“好像不太好吧。”


  “大家平時都這麽做。”


  唬誰啊!這種騙人的鬼話有誰會信啊?吳邪忍不住在心裏誹謗,忽然看到坐得不遠的瞎子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伸出爪子拍了拍身邊的座位 ,“好~困~啊~老癢,過來給我靠一下。”


  後者居然真的依言走了過去。


  張起靈側過頭看他,臉上的潛台詞不言而喻,你瞧,很正常。


  吳邪的目光在那邊怎麽看怎麽別捏的畫麵和張起靈的肩膀之間來回移動,最終停留在正前方的椅背上,露出歉意的笑容,“讓隊長費心了,我現在已經好多了。”


  “哦。”不知是不是錯覺,傳進耳中的聲音裏似乎摻雜了些許輕微的失落,“那你好好休息。”


  脫下的外套蓋在吳邪身上,起身離開的最後一句是分外溫柔的叮囑,“開點窗透氣,如果冷了就把衣服穿上。”


  原來換了一個人,連待遇都變得這麽不同了。


  吳邪閉上眼,努力不讓黯然的神色破開麵具肆虐而出。


  下了中巴車,又上了不起眼的小型麵包車,幾經換乘之後,原來的人馬被分成三撥,分別沿著不同的三條路向著目的地進發。傍晚六時左右,最後一批也終於到達,在偏遠縣城的一座三層樓房裏,這次任務囊括的所有相關人員都已經等在裏麵。


  “都到齊了吧。”


  開口的是在緝毒演習時見過的那位國安局高官,姓趙,看來是這次行動的最高指揮官

  礙於身份,吳邪隻能挨著張起靈身邊坐下,在他對麵還坐了三個人,兩男一女,有一個還是滿頭銀發的老者,看起來都不像是國安的人。


  趙Sir示意助手打開幻燈片,燈光暗下來,不大的屋子裏隻有垂下的幕布在發光。


  “這裏俗稱安全屋,由多維防範智能係統控製和監測著,不必擔心存在被監聽的危險。”他示意大家不用拘束,既然同是這次任務的參與者,理應互相認識。


  “喻教授,就從您開始吧。”


  喻戰生,男,61歲,某知名大學教授,研究領域是阿拉伯世界的政治與文化,現已退休,依然從事論文的寫作,同時還是一個資深的攝影愛好者。


  劉嘉明,男,29歲,大學講師,主修方向是阿拉伯世界宗教文化,也是資深的攝影愛好者。


  秦海婷,女,23歲,研二學生,專業是阿拉伯小語種,學校攝影協會的會長。


  張起靈,男,26歲,青狼獒特種作戰小隊隊長,軍銜少校。


  齊羽,男,26歲,青狼獒特種作戰小隊副隊長,軍銜上尉。


  剩下的分別是青狼獒的隊員陳雪寒、黑瞎子、華和尚、老癢、朗風和紮西,加起來一共十一人。


  “請各位放心,在座每個人的經曆與背景都是經過政審了的,”趙Sir環顧一周,“也就是說,你們可以全身心地相信這個團隊裏的所有人。”


  “如各位所見,這次行動牽扯頗廣,厲害關係不言而喻,希望每個人都能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你們將要麵對的,不僅是遠赴異國他鄉,更有窮凶惡極的恐怖分子與極端的宗教主義。”


  “這是一次由國安局牽線,尋求軍隊與學術界多方合作的機密任務,關係著乃至整個國家局勢的安全與穩定。”


  “因此,我們正式將此次行動代號命名為——”


  “三方計劃。”


  「噗」


  正在喝水的瞎子一口沒憋住,盡數噴到了前麵的會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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