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這一覺睡得極其安穩,醒來時陽光正好,微風乍起,海麵上粼粼波動著金色的光芒。
吳邪懶洋洋翻了個身,看到一旁的床上已經沒了人,浴室裏隱隱傳來放水的聲音,看來是在那兒了。
“瞎子,幾點了啊。”
他叫了幾聲都沒得到回應,索性下了床,踩著拖鞋睡眼惺忪地朝著聲音走去。
“瞎子…… ……瞎子?”奇怪,聾了麽這是。“喂,顏色不一樣的焰火?”
浴室裏的家夥慢慢轉過身來,吳邪本是眯著眼睛靠在門上,這一瞧不要緊,一個激靈流過全身,睡意瞬間散得無影無蹤。
誰誰誰來告訴他,裏麵的家夥什麽時候變成張起靈了?!
男人木著一張萬年不變的麵癱臉,十分溫柔地吐出兩個字,“早安。”
早你個大頭安啊!這他媽的也太違和了好吧?
吳邪覺得自己的內心有一萬頭草泥馬呼嘯著奔騰而過。
“早…… ……早安。”
張起靈嗯了一聲,指了指一旁大理石的豪華浴缸又道,“水放好了。”
“水?”
“慢慢洗,”張起靈拿過毛巾將手擦幹,放下高高挽在手肘間的袖口,“想吃什麽,我去叫早餐。”
浴室裏氤氳著薄薄的霧氣,吳邪眼巴巴看著男人邁著大長腿越靠越近,最後停在自己跟前,“自助,點餐,還是去街上。”
他的語氣太過溫柔,以至於今早吳邪第N次被老癢附了身,“我……我……我隨便。”
“嗯,”張起靈想了想,“雪寒說奶酪和吐司不錯,我先叫一份上來。”
他走到門口,看到吳邪還杵在原地沒動彈,又折了回來問道,“不想吃?那換一個。”
“沒沒沒!”吳邪連連搖手,“我就是……就是……”他頓了頓,終於下定了決心開口道,“我就是覺得你他媽今天太反常了啊!”
張起靈沉默兩秒,“你不喜歡?”
“也不是不喜歡,”吳邪露出無奈的表情,“隻是覺得身邊忽然冒出一個老媽子好奇怪。”
“是情人,”張起靈麵不改色糾正道,“瞎子說情人之間都這樣。”
靠,果然是那個豬隊友在使壞。
吳邪順手從洗漱架上取下一塊幹毛巾,彎下身子替他擦拭著衣角沾濕的地方,“你別聽他瞎說,我又沒早上洗澡的習慣,吃什麽也無所謂,那家夥一肚子壞水,就是存心要尋你開心。”
果然,這話一出,張隊長的臉色看起來明顯變得不太好,“我知道了。”
吳邪默默在心裏罵了一句「活該」,那死瞎子膽兒挺肥的,連張起靈也敢耍。“喂,那他還說了些什麽?”
張起靈認真想了想,一一細數道,“在大庭廣眾之下牽手,深情注視對方吃飯,到山頂背靠背看星星,把你的聲音做成來電鈴聲…… ……”
他每多說一句,吳邪就覺得自己腦中名為理智的神經「咻」地斷掉一條,直到某個詞語一晃而過,張大隊長停頓片刻,麵無表情地作最後的總結性發言,“我去找他。”
擦肩而過的瞬間,手腕卻被猛地拉住了。
再然後,溫熱的氣息撲麵而來,蜻蜓點水一般,一記親吻輕輕落在唇上。
“禮尚往來,這是還你昨天晚上的。”
退回門邊的吳邪笑得像隻偷腥成功的貓,黑得純粹的眸子,攪碎滿滿一池波動的星光,“咳,其實我覺得早安吻什麽的,還是可以適當聽取聽取的~”
佛說,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他們在藍天下行走,在廣場上抬頭看白色的塔尖,在沉澱了時光與歲月的椅子上坐著聆聽朝聖的聲音。陽光從窗柩間溜進來,停駐在聚攏的圓頂,再傾斜而下,洋洋灑灑地鋪滿每一寸木質的肌理。他們坐在一起,張起靈脫下的外套搭在兩人的腿上,外套之下是交疊的雙手,指尖扣著指尖,溫度纏著溫度。
吳邪說,其實這兒我昨天就來過了,張起靈說,嗯。
吳邪說,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和不同的人來,真的會看到不同的風景,張起靈說,嗯。
吳邪說,還有我警告你啊,以後別再把瞎子那些亂七八糟的破招用到老子身上,小爺以前馳騁情場的時候都用爛了,張起靈說,嗯。
吳邪終於怒了,嗯嗯嗯,你他媽的就不能再多說兩個字啊?!
掌心的力道輕輕地收緊,張起靈側過臉來,立體而硬朗的棱角,日影在眉間支離破碎,唯有眼神溫柔得一塌糊塗。
“兩個字啊,兩個字啊。”
吳邪一怔,這搞笑也忒他媽的蒼白無力了吧?
“靠,”嘟囔著撓撓腦袋,“我怎麽就看上你這麽個奇形種了呢?”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是彎著的,唇角是上揚的,你聽到了麽,我左邊胸口第三根肋骨往裏一寸的地方,正跳著歡快的舞蹈。
而我隻願這般同你一起,看時光未央,歲月靜好。
最後的最後,是夕陽下金色的海峽,海風掀起衣袂,逆著光站立的張起靈,把眉與眼都融成了溫婉的海天一色。
“吳邪,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這一刻他終於知道了長久以來這個男人遲遲沒有開口的原因,愛情麵前人都是貪婪的,吳邪是,張起靈也是。朝夕太短,如果一定要加個時限,張起靈要的不隻是這陣子,而是這輩子。
認定了,就再不放手了,一起麵對敵人,一起麵對家人,從今往後歡笑有我,悲傷有我,你生命中的每一處軌跡,都會多出一個我。
眼睛笑成彎月,海風中的男孩一點一點勾起嘴角,最終燦爛成大大的笑容,
“朕,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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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不到天亮便出發了,按照計劃老癢他們留守,其餘一行七人走得低調,出了酒店打車去機場,乘了最早的班機直抵耶路撒冷。
11月的聖城正值雨季,離開了伊斯坦布爾藍得心碎的天,就像忽然從水彩走進黑白畫框中,天是陰的,霾霾的暗色調,空氣裏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
就連神經也漸漸緊繃起來。
耶路撒冷的老城區被四大宗教聚居瓜分,猶太區、基督徒區、亞美尼亞區和□□區各據一塊,彼此都用厚重的城牆或是石門隔著。因為此地一直是巴以衝突的焦點,城區裏經常能看到荷槍實彈的年輕男女,牆頭更是遍布攝像頭,狹小的街道錯綜複雜,許多地方沒有搭棚子,雨水落在石板路上,濕漉漉的,水光在昏黃的馬燈裏波動搖曳。
陳雪寒和瞎子帶上劉嘉明先去黑市購置一些必要的槍械彈藥回來,剩下的人則暫時在一處旅店落腳。這次的待遇明顯降了許多,旅店坐落在魚龍混雜的小街巷裏,他們要了最大的套間,四張床,配備一個獨立衛生間,還算幹淨,隻是環境差了些,來往住店的人形形□□,看起來更像是許多窮遊驢友傾向選擇的家庭旅館。
老板是一個以色列人,喻戰生同他訂房間的時候聽說來自中國,立刻熱情地握住他的手,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打著招呼道,“哦,中國朋友!哦,中國!”
當年納粹德國迫害猶太民族的時候,逃出歐洲的猶太人痛苦地發現整個世界都屈服在希特勒的淫威下而對他們關上大門,唯有中國上海,在那個小小的城市裏,前後共有近五萬的猶太人逃來避難。
二戰結束後,他們中的一大部分人成了以色列複國後的第一代開國元勳,而猶太人在中國上海的避難史則寫進了他們的教科書,寫進了他們的族譜家史。
在以色列有一個紀念碑:中國人,我們不會忘記你們的恩!
這一刻吳邪忽然感覺胸口激蕩起一股熱血,滾燙著,沸騰著,在流過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寸血管裏奔騰燃燒。他知道,那是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以祖國之名,同十四億同胞同呼吸、共命運的自豪感。
“海婷,他們現在又在說什麽?”眼瞧著兩人的交談越來越熱烈,吳邪禁不住好奇地詢問站在身邊現成的翻譯。
“他說喻教授的阿拉伯語說得很好,”秦海婷攏了攏額發,猶太人以聰慧聞名,官方語言是希伯來語,也有一大部分人精通英語和阿拉伯語。“他還說要給我們大折扣。”
“這怎麽好意思?!本來也沒花著多少錢,”吳邪連連搖手,“快快,你去告訴他我們不用打折,然後再問一下能不能麻煩幫忙加幾床地鋪。”
他就是這麽個家夥,別人若是對他好一分,他便巴巴地掏出整個心窩子出來待別人。秦海婷掩嘴笑起來,“你急什麽,這是他們的心意,你要拒絕了指不定還會生氣呢。”
七個人分四張床總歸是有些擁擠的,但畢竟是在敵人的地盤,誰也不知道危險什麽時候會降臨到頭上,最終大家一致同意還是住在一起方便照應。秦海婷是女生,自然單獨一人睡最靠裏的那張;喻教授年紀較大,也不方便同人擠著;剩下的兩張床分給五個大男人,吳邪撐著下巴沉思片刻,向張起靈征求意見道,“劉老師選一張,剩下的我們內部消化,怎麽樣?”
他比之當初隻會添亂的小菜鳥已經成熟了太多,一言一行都符合極了副隊長沉穩的身份,隻有私下無人時才會露出獨屬於吳邪的那份聒噪。張起靈瞧在眼裏,連語氣都不自覺放得柔了,“都好。”
結果晚上回來的時候,誰也不願意去睡最後那張床,不僅不願意,某個戴墨鏡的家夥還死死攥著被子橫在兩人之間直嚷嚷,“誰也別攔我,我今晚就認定這兒了!”
“這可是你說的,”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吳邪果斷棄了陣地爬上床,拍拍枕頭朝張起靈道,“隊長,我們擠擠?”
連片刻猶豫都沒有的回答,“好。”
陳雪寒的目光在一片狼藉的地鋪和瞎子臉上打了個轉兒,也轉向劉嘉明微微一笑,“劉老師,不介意我倆將就一下吧。”
後者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表情,“當然不介意。”
整場鬧劇終於由瞎子孤零零地睡地板這個皆大歡喜的結局落下帷幕,吳邪的手指停留在房間照明的總開關上,“大家晚安。”
“晚安。”“晚安~”“晚安,齊羽。”
小小的空間終於完全暗了下來,吳邪鑽進被窩裏,就像已經等待了許久,卻又默契得仿佛已經這樣做過千萬次,張起靈的手摟上他的腰,將人往自己懷裏帶了帶。
“晚安。”
擱淺在額間溫柔的觸感,輕得隻有自己能夠聽見的聲音。在住滿了人的狹小屋子裏,他們安安靜靜地相擁著,小心而貪婪地汲取著彼此的溫暖。
而耶路撒冷的夜,不過才剛剛開始。
一覺醒來小雨變成了中雨,整個世界都被滴答滴答的水聲湮沒了。瞎子穿了件騷包的皮衣,拉鏈拉到領口立起來,雙手縮在兜裏一邊蹦躂著跺腳一邊叫冷,“隊長,這種天我們還要出去嘛?”
“嗯。”張起靈走到窗戶邊,天地間灰蒙蒙的一片,樓下倒是一如既往的熱鬧,架著傘的小販正賣力地吆喝著,雖然聽不懂說的是什麽,不過看樣子好像是剛剛出爐的燒餅。“你去買早飯。”
瞎子爆發出生不如死的哀嚎,“隊長~你怎麽可以這麽對待一個睡了一夜地板的人?!”
“多要點肉餡,他愛吃。”
凸凸凸凸凸,他愛吃那就讓他自己去啊!這廂內心還在咆哮,那邊吳邪已經洗漱好了走出來,這裏早晚溫差挺大,他也學樣跺了跺腳,身子還沒暖起來,於是攏住手朝裏嗬了一口暖氣,“走吧,我跟你一起。”
“不用。”張大隊長擺明了要整治某人以抱前仇,一邊不著痕跡地拉過吳邪冰涼的雙手捂在掌心,“我還有些事要交代。”
他們此行的目的雖然是越張揚越好,但喻戰生三人均是非戰鬥人員,一旦發生什麽意外不僅難以自保,甚至還會嚴重分散他們的精力。趙Sir當初的用意是讓熟悉當地語言環境和宗教政治的人隨同,以便在打入巴哈姆特慈善機構時提供精準的理論支持與決策方案,但是那些都是後話,在敵人還未現身之前,三人的存在反而更偏向於拖累
一番深思熟慮之後,張起靈毅然決定再度打散現在的隊伍,隻留下他和吳邪兩人暴露,其餘的在外圍監控以及打探風聲。
他們七人前前後後地出了旅店,當初選這兒便是看中了街道狹窄、人潮擁擠,方便在遇襲時最快地製造混亂伺機脫逃。陳雪寒與喻戰生三人打著攝影愛好者的幌子逛遊取景,利用語言優勢與當地人嘮嘮嗑,收集一些附近的情報;瞎子是狙擊手,擅長關注全局,對潛伏的危險更是有著本能的敏銳,由他遠遠跟在兩人身後負責警戒;而張起靈則同吳邪一起,充當移動的誘餌這一角兒。
“出發的時候明明有那麽多人,”吳邪打著傘朝前走,“結果到了現在身邊還是隻有你。”
他有感而發,話中包含的寓意頗是深情,結果某個木頭腦袋的家夥卻煞風景地提醒道,“瞎子也在。”
“靠!”果然下一秒直接就被打回原形,“別跟老子提他。”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兩把傘,兩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老城區裏轉悠。但是如果你仔細地看,會發現張起靈插在兜裏的手其實一直警覺地放在腰間的槍上。
“哭牆那邊有武裝巡邏,我們身上帶了武器,還是不要輕易靠近得好。”吳邪擺弄著手裏的相機神情自若道,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麽,“對了隊長,你想先看哪兒?基督教的聖墓大教堂還是□□教的圓石清真寺?”
“隨意。”張起靈走了兩步,悶悶地開口道,“以後不要叫隊長。”
吳邪吸了吸鼻子,他好像有點受涼了。“理由?”
“不喜歡。”
他這樣說時吳邪才發現,好像自從自己換了身份之後張起靈一次都沒有叫過他齊羽,別看這家夥平時悶葫蘆似的不吭聲,其實心裏比誰都更介意。
“知道了知道了,”吳邪的語氣像哄著耍脾氣的熊孩子,“那你說叫什…… ……”
“這位小哥,可不可以麻煩幫我們拍一下照片?”
話語被一個弱弱的女聲打斷,吳邪抬高雨傘,視野開闊了些,發現跟他們說話的是一個黑發黑眼的中國姑娘。
“小哥?”她又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看到張起靈一直木著一張無動於衷的臉,以為認錯了國籍,連忙用英語道歉道,“抱歉抱歉,之前隱隱聽到你們在用中文對話,我還以為是中國人。”
吳邪注意到她手中的揭開鏡頭蓋的單反相機,隔得不遠還站了個女孩,雖然打著傘,視線卻一直專注地集中在這邊——應該隻是和同伴出遊的女大學生罷了——吳邪不輕不重地賞了自家隊長一記後拐子,壓低聲音調笑道,“這位小哥,你就不能對待女士稍稍紳士一點?”
“我們確實是中國人,”他指了指女孩手裏的相機,微笑打著圓場道,“他不太會用這個,要不我幫你們照吧。”
女孩連連道謝,開心地奔著同伴去了。吳邪用右手撥了幾下,不太方便,於是放下傘擱在一旁。雨水卻沒有如期落下來,頭頂上方出現一把傘,是張起靈。
“謝了。”吳邪快速調了幾下數值,朝女孩們所在的位置揚聲道,“就這個景對吧?”
“恩恩,要把背後的小路也框進來哦。”
一旁的女伴不知從哪兒借來了仿得極為精致的盾牌,“薇薇,拿好這個。”
“哇,好漂亮!”
看起來雨勢並沒能阻擋她們拍照的熱情,吳邪也很盡職,每次拍完後還特地調出圖像看一下是否滿意。張起靈替他撐著傘,看著屏幕上衣著鮮豔的女孩在古老的石拱門前擺出各種姿勢,看著看著,瞳孔忽然猛的收縮起來!
等一等,眼前的這個布景…… ……
雕刻著巨大老鷹翅膀的石拱門,左右兩旁女孩手中各自持著的盾牌與寶劍,這樣的構圖,正是巴哈姆特慈善機構的徽章!
“謝謝你哦。”
走神之間喚作薇薇的女孩已經重新跑了過來,鮮豔得刺眼的紅色雨傘,在一片霧蒙蒙的灰白天地間越來越近,然後張起靈看到了,在她插著右手的衣兜裏,清清楚楚地顯出一塊不正常的凸起,而那是——
槍管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