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醫生, 世界上為什麽會有基因病呢?為什麽人不可以不成年呢?”畫瘋子看著喻易輕聲道。他有一雙黑曜石那般純淨透徹的眼睛,這雙眼睛比他黝黑的膚色更為奪目。


  “如果,大家都不成年,就都不會被基因病威脅了,就都不會突然死去了, 那該多好啊。”畫瘋子繼續道,即使在談著關乎死亡的話題,他的麵上依舊掛著淺淺的微笑, 像是在看著深淵暢想著天空的事情。


  喻易沒有貿然回答。但這段時間他在精神病院裏見到的一切的怪相, 似乎都在這一刻有了答案。那就是,這個似乎會在成年後帶來死亡的普遍基因病。


  “抱歉, 這大概是個奇怪又矯情的話題吧。”喻易還沒說什麽,畫瘋子便麵帶歉意地笑了笑。


  “不, 並沒有。”盡管不知道具體的狀況如何, 喻易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謝謝你, 醫生。”畫瘋子抬起頭,少年氣未褪的臉上透出一種未被塵世矯飾的感激與喜悅, “我還以為,醫生你也討厭我。”


  “怎麽會?為什麽要用也?”喻易挑眉問道。他想起了之前難得為畫瘋子駐足的, 滿麵陰慘與麻木的人們。至今, 他大概理解了他們的羨慕與嫉妒。這大概並不是一種針對, 隻是一種經曆,一種在通往飄忽不定的未來的恐懼衍生品。


  “因為我知道,大家都不喜歡我。”畫瘋子用憂傷而又了然的神色注視著床腳純白的被單。


  “我從小就生活在院裏, 所以從來沒有體會過外麵的動亂;我是個孤兒,所以從來沒有體會過大家都體會過的、家庭帶來的酸楚。這十八年,我過得比大多數人都要舒坦。可是,我還是很貪心地希望,成年的這一天能夠永遠都不來。”


  “前者暫且不提,後者哪是貪心啊,人之常情而已,就是貪,也是貪得可愛,不貪白不貪。”喻易拍著畫瘋子的肩膀安慰道。


  “不是的。”畫瘋子用力搖頭,“我是院裏最後一個沒有成年的人了,已經成年的大家都在害怕著,害怕重要的人有一天會因為基因病死去,害怕自己要是死了,會讓重要的人痛苦。


  可我好像不能對此感同身受,我好像總是在意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我隻怕我成年了,就再也碰不到畫筆,再也看不到這個世界上的顏色了。我知道的,我給大家添麻煩了吧。”


  說到後麵,畫瘋子的聲音明顯低了下去。此時的他似乎褪去了滿麵油彩、赤腳奔跑的狂熱,褪去了與一切決裂的瘋狂,隻是個為理想中的未來而茫然的孩子。


  “都是一個院的,哪有什麽喜歡不喜歡的,麻煩不麻煩的,還不是混在一起過日子?非要說的話,我倒是覺得,大家都很喜歡你。” 喻易盡量讓自己的表情溫和下來,在心中歎了一口氣,他是沒想到,他這個不著調的也會有被當做知心大哥的一天。


  “真……真的嗎?”畫瘋子霍然抬頭,表情中雜糅著不可置信與藏不住的期許。


  “真的,我還會騙你嗎?他們的眼睛可不會說謊。”喻易回憶著他在精神病院遇上的每一個人,每一個人的身上,似乎都嵌著與年齡不符的蒼老。被現實閹割了鬥誌的蒼老。


  然而,當他們看著畫瘋子時,無論他們帶著怎樣的情緒,他們的目光中,都有一種也許不自意的專注。


  就像是看到了沒有被基因病束縛的,生命本自具足的自由與活力。就像是,從中汲取了短暫的、脫離了死亡的安寧。


  “他們的眼睛告訴我,他們並不討厭你。所以別想些有的沒的了。”


  畢竟在如此環境下存活至今的人,又有誰會真的厭惡生命呢?


  “醫生,謝謝你。”畫瘋子麵上掛上了笑。笑中是純粹的、開心的情緒。


  喻易也跟著笑,心中卻沒有他表現出的這般輕鬆。


  雖然他一向不喜摻和與人的紛爭,但比起這難以解決的勞什子基因病,他寧可和人麵對麵打幾架。要知道,暗刀子可比明刀子令人頭疼得多。


  又與畫瘋子聊了幾句後,喻易告了別,走出了知更鳥與畫瘋子的病房,漫步在精神病院的路上。


  從知更鳥剛才的話中,他已經差不多能夠還原出一個殘酷的真相: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患有一種在成年之後,就會被觸發的基因疾病。


  觸發基因病的條件,是人類傾盡當前的文明成果也未能破解的生物學之謎。直至如今,人們隻知道,一旦成年,基因病便可能在隨機的時間與地點出現在他們的身上,而一旦這種基因病出現在他們的身上,他們便隻剩下了死亡這一個結果。


  在死亡麵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無論是街頭行乞的乞丐,還是操控資本的寡頭;無論品德高尚的聖人,還是壞到骨子裏的惡徒,都有同等的可能觸發基因病而死。


  基因病就像一根泥古不化的刺,深深地紮進了這個可憐文明的咽喉,讓它不安與動蕩,讓生活其中的人類永遠處在流離失所之中。


  喻易用餘光打量著陸續從他身側經過的、精神病院中的人們。人們依舊神情慘淡,疲於奔波。


  醫生和護士,穿著病號服的精神病人,他們曾經是健康的兩端,曾是治療者和待治愈者的關係,然而,行走在路上的他們卻似乎沒什麽不同,一樣惘然於生死,一樣患有銘刻於基因、紮根於精神上的深重之疾。


  而罪魁禍首基因病,竟然已經在這個世界存在了幾千年。單從精神病院來看,幾千年的打壓,大概讓大多數人類都習慣了成年後懸命的際遇,他們已經把這種基因病當做了自己的日常生活,當做了自己的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生命本身理應是美好的,這來自基因的死亡威脅便愈發具體可感,愈發激起生命本能對此的抗拒。於是抗拒死亡的人們依舊抱著僥幸之心,努力而艱難地在世上生存著,期望著能夠幸免於難,期望著在生時能夠得到救贖。


  他們從出生時就開始目睹死亡,就開始曆經離別,他們並非麻木不仁、無動於衷,隻是他們抓著人世懸崖的靈魂,經不起沒有盡頭的、感同身受的消磨。無能為力已經鐫刻到了他們的骨子裏。


  ……


  喻易才回到辦公室附近,便聽到了一陣聲音,這陣聲音是隔了幾道牆的一間辦公室中傳來的。從音色與說話方式來看,其中一道聲音的主人,是他之前遇到過的李院長。


  喻易平靜地擰開了辦公室的門把,反手鎖了門,然後背靠上了與隔壁辦公室相連的牆壁。他做了多年的天師,五感自然比常人要靈敏許多,此時,他閉上眼睛,凝神去聽,就能隔著幾道牆聽到那陣他在辦公室門口聽到的聲音:


  “院長,這位病人這幾天一直抗拒服用安定片,今天已經是他第三次甩掉我們的人,試圖用洗手台砸窗跑出去了,要不是窗外還有鐵柵欄攔著,他鐵定就成功了。我覺得他就是需要教訓!”這是一道陌生的聲音。喻易猜測這大概是某位醫生或是男護士。


  “唉,外麵現在亂的很,這一個兩個也真是的。”院長無奈地感歎道。


  “這次也該關他一個星期的禁閉了吧,不恐嚇他一下,估計他還會再犯!”陌生的聲音道。


  “不必,動輒把這些手段掛在嘴邊做什麽?這孩子我也關注過,他的病已經差不多痊愈了,你們還是多勸勸他,不吃藥,就勸著他吃藥,想出去,就多跟他說說外麵的事。”院長道。


  “可是院長,這家夥是個頑固分子,根本就不聽勸!”陌生的聲音很是激動。


  “那就說到他願意聽為止。他不是那些病重的孩子,說多了,他是聽得進去的。”院長平靜道。


  “前兩次我們都是這麽做的,可我們再怎麽好言相勸,這家夥也死不悔改,就該對他來點硬的!”陌生的聲音頗為不讚同。


  “好了。”院長語氣溫和地安慰道,“說多了,總會聽進去的,必要的時候約束一下他就行了。就按我說的去做吧。”


  “院長!”陌生的聲音不依不饒。


  “三天前,這孩子的所有親人,都已經因為基因病離世了。他鬧騰著想出去,就是因為之前和外麵通話,知道了這件事。


  但現在這段時間,外麵亂的很,出去很危險。他沒有了親人,我們這院裏,就是他最後的家了,總要照顧著他一點。”院長溫和的聲調中帶了幾分堅決的意味,“就這麽辦吧。”


  喻易回過神來。


  聽起來精神病院外麵,基因病的發病率也並不大樂觀。目前而言,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似乎找到了紀河清在這個世界的可能人選。


  在這個由紀河清回憶投映的世界中,紀河清本人的意識會在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回到過去。


  而他的意識一定程度會影響世界的意誌,因此在這個世界中,他的樣貌很可能會根據他的意識隨意幻化成另外的模樣。而他9階的能量等階又能夠讓他調整自己身上的能量波動,讓自己融入周邊的人。


  他與三危來到這個世界的任務之一就是找到紀河清,讓他恢複現世的意識。而根據他目前的人員接觸,他將目標鎖定在了畫瘋子和知更鳥的身上。


  這二人的思維似乎與荊棘鳥的理念有相似之處,而荊棘鳥的理念領袖黑醫生又與紀河清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想到這裏,喻易決定今天晚上得和三危交流一下今天得到的信息。


  ……


  夜晚,精神病院啟動了宵禁,院裏白天便死氣沉沉的氛圍更為死寂。


  精神病院的一處,喻易和三危躲過了所有人的眼線,在一處會和。


  “怎麽了?你知道基因病的事情了?”三危看出了喻易的情緒與往常不同,率先道。


  “聽起來你也知道了。”喻易摘下了他並不適應的平光眼鏡,“18歲隱性基因致死突變,你怎麽看它?”


  “這個信息,可能並不完全正確。”三危冷靜道。


  “我也有這個懷疑。如果真的是基因上的致死突變,他們麵相中顯示的壽命,必然會在基因病發作的時間點結束,但他們的死亡時間,分明在自然壽命結束之前。”喻易點點頭。


  盡管白天得知的事情令他十分不愉快,但這畢竟是過去世界的投影,並沒有幹擾到他的思維。


  “根據我白天的探查,這座精神病院中所展現的智慧生命的文明,是低等級的科技文明。這樣的文明,生靈的能量等階大多數處在0-1階。


  但按照我對紀河清過去的了解,他誕生那個低次宇宙,是低次宇宙中最為巔峰的存在,這樣的存在,絕不會隻是低等級的科技文明。”三危道,“而且,他的著裝,也並不像是這個低等級科技文明的主流著裝。”


  “這個世界,應該不隻是這座精神病院裏呈現出的那麽簡單。”


  喻易點點頭,將白天有關紀河清身份的猜測告訴了三危,接著道:“他們病房的樓層,是一樓,但今天我去這個病房的時候,發現了一件事情。”


  “什麽?”三危疑惑。


  “他們病房的地板下麵,藏著什麽東西。”喻易篤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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