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喻易從李院長辦公室中走出來時, 已經是幾個時辰之後了。因為工作安排,他不得不在辦公室裏糊弄了一早上。吃過午飯後,他便借著觀察病情的由頭朝著知更鳥的病房走過去。
整個精神病院的日常就如同它封閉的空間一樣,遵循著固定而封閉的發展趨勢。走廊中鮮少有走動的人,大廳中時而路過的人便如大廳中那麵終日閃爍著雪花點, 發出刺耳聲響的顯示屏一樣,茫然困頓,對外界的一切都抱有不安而隱晦的敵意。
時而便有人毫無征兆地倒下, 時而便有屍體被熟練地抬上擔架, 死亡的陰雲籠罩著這座精神病院的每一個人,浸入了每一次小心而卑怯的呼吸。
喻易的目光在一座擔架的屍體上頓了頓, 收回了目光。這是一個由回憶投映的世界,所有的死亡已是無可奈何的既定結局, 他並不能改變實際上已經發生的事情, 隻能竭盡所能去找尋這一切死亡的源頭。
與這個文明伴生的18歲隱性基因致死突變的源頭, 究竟會是什麽?
這麽想著,喻易敲了敲麵前這間病房的門, 走了進去。病房的空氣中漂浮著消毒水夾雜著顏料的氣息,第一個床位上, 畫瘋子如昨日一樣, 披散著長卷發, 安靜地坐在床上。
開門的聲響似乎不足以將畫瘋子從自己的世界中驚醒,他的目光仍舊沒有焦距。
“下午好啊,小畫家, 院長讓我把這個帶給你。”喻易走到畫瘋子的床尾,幹咳了幾聲試圖引起床上人的注意。
畫瘋子一個激靈,抬起頭來,他這一頭並不十分溫順的棕色卷毛跟著咋咋呼呼。他黝黑的皮膚很是幹淨,看起來今天他並沒有找著機會觸碰顏料與畫筆。
“下午好,醫生。”畫瘋子呐呐回應了一句。
喻易微笑著對畫瘋子晃了晃右手,他的右手上,正拿著一本用報紙包著封皮的書。他大致翻過這本書,並且通過書扉頁上的簡單文字介紹得知,這是一本用語淺顯的英雄小說。
小說是典型的套著“某英雄拯救世界”模板的睡前讀物,講的是一個過分誇大主觀力量而顯得不切實際,但好歹傳達了人文精神的俗套故事。
這原本是李院長的女兒偏愛的故事書之一,在得知他要來病房探望畫瘋子和知更鳥時,李院長硬是把這本書塞給了他,讓他給畫瘋子送來。
畫瘋子的目光自然隨著喻易的動作聚集到了喻易的手上,在那灰撲撲的報紙封皮映入他的眼中時,他的表情明顯亮了一度,麵上登時掛上了笑:“這是《範·巴克傳》嗎?醫生,幫我謝謝院長大叔!”
喻易從角落裏把有關這本書的依稀回憶拎出來抖了又抖,抖落無果,便自然地低下頭,翻開了手裏這本書的扉頁,瞅了一眼,才道:“是的,沒問題。”
畫瘋子緊盯著喻易手裏的那本書,笑得很開心:“醫生,可以幫忙把書遞過來嗎?我的腿上綁了約束帶,動不了。”
“好的,不過為什麽?”喻易邊把書遞給畫瘋子,邊瞥了眼畫瘋子的腿部,因為上麵蓋了被子,他一開始並沒有發現被子下的貓膩。
“因為我昨天又闖禍了,據說護士先生們為那麵牆頭疼了很久。”畫瘋子捧著書,一臉抱歉地笑了笑。
畫瘋子這麽一說,喻易的鼻端便反射性地回憶起了某個新粉刷的大廳牆壁的獨特風味。而且根據那附近牆壁厚厚的塗層來看,畫瘋子暗地裏是精神病院一霸的事應該假不了。
喻易笑著搖了搖頭,隨即便見畫瘋子低頭小聲道,“醫生,我畫的畫是不是很糟糕?”
“不,你畫得還挺好看的。”喻易一臉真誠地回答。
雖然他完全無法欣賞畫瘋子昨天畫在牆上的線條歪歪扭扭、顏色亂七八糟、圖形奇形怪狀的高度抽象畫,但他睜著眼說瞎話的本事已經爐火純青。
“真的嗎?”畫瘋子又笑了笑,黝黑的眼珠帶著清淩淩的通透。雖然這是一個問句,但他的語氣卻已然帶上了一種習以為常的了然。
“真的。”喻易當即肯定道,“大家可能隻是疑惑你為什麽要畫在牆上。”
“因為這樣就有更多的人看到了。看的人多了,說不定就有能夠理解我的人了。”畫瘋子的雙目一時變得很亮,環境與年齡讓他從小待在足夠安全的象牙塔裏,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在他談到有關畫的事情時,他的聲音中帶著異於常人的執拗。
但這執拗也隻是一瞬之間的事,他很快恢複了最初的樣子:“對不起,給大家添麻煩了。等生日過後,我就再也不這麽做了。”
喻易總覺得自己應該安慰畫瘋子幾句,但又不知道從何安慰起,倒是畫瘋子主動揭過了這一個話題:“醫生,你今天也是來找知更鳥的嗎?”
“是的。”喻易推了推鼻梁上的平光眼鏡道。
雖然實際目的不純,但作為知更鳥的的主治醫生,這麽答更加穩妥。
“可是,知更鳥已經睡著了。”畫瘋子無意識用手掌摩挲著手中報紙包裹的書皮道。
“這樣啊。”喻易點點頭,笑眯眯道,“沒關係,我可以和你聊聊。你覺得知更鳥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畫瘋子毫不猶豫道。
喻易讚同道:“我也這麽覺得,不過還挺難得的……”
“難得什麽?”畫瘋子抬頭看向喻易。
喻易看著畫瘋子,饒有興趣地問道,“難得有人會這麽覺得。他並不是會與人主動交流的性子,不會開口說話,也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麽。單憑紙上的交流,不會覺得吃力嗎?”
“當然不會!”畫瘋子沉默了一會兒,而後一臉認真道,“我覺得,他聽得懂的。”
“對,他原本應該是聽得懂的,但他對自己的認知可能出現了問題,這是精神上的疾病。”喻易點點頭,用頗為官方的語氣道。
“不,不是的。”畫瘋子急著反駁。
“不是什麽?”喻易循循善誘。
“他也許聽不懂我們的語言,也許說不出話來,但他是這個世界上最能理解我在畫什麽的人了。”畫瘋子端坐在病床上,認真道。
“聽不懂我們的語言?”
“我是說,也許他感受到的世界與我們並不相同。”
“怎麽說?”
“因為他在荒漠裏,荒漠的天空總是和我們不一樣的。”
喻易點點頭表示理解,不過也僅限於理解,他並不能感同身受:“你覺得他最能了解你的人,相對而言,你也許也是院裏最理解他的人。”
“是……是這樣嗎?”
“是的。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
“什麽幫助?”畫瘋子一臉疑惑。
喻易注視著畫瘋子的眼睛道:“知更鳥來到我們院,已經有幾個月了,但是直至如今,他依舊堅信自己聽不見、說不出話,這是一種病。作為知更鳥的主治醫生,我很想治好他的病,但是至今,我都沒有找到問題的源頭,所以我想問問你,知更鳥平日裏有沒有表現出什麽嚴重的心理問題的端倪。”
“沒有!”畫瘋子很堅定地搖了搖頭。
“這樣啊。”喻易收回了目光,用無不遺憾的聲音道,“我原本以為,知更鳥從一開始的拒絕交流到願意與我聊聊,也算是不小的進步,但有些話,他還是很難告訴別人……對了,要是以後他做了什麽特別的事,還得拜托你告訴我了。”
“沒問題。”畫瘋子安靜地微笑道。
“謝謝你。那我就先走了?”喻易道了別,便向著病房的門口走去。
“醫生。”畫瘋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怎麽了?”喻易轉過頭。
“你不看看知更鳥嗎?”
喻易摸了摸下巴,思考了片刻,隨即笑道:“不用了,吵醒他就不好了。”
畫瘋子點了點頭。
病房的門很快關上。今天例行的檢查已經結束了,所以病房裏隻剩下了坐在床上的畫瘋子,與隔著窗簾安睡的知更鳥。
畫瘋子目送著喻易離開了病房,然後死死地盯著門上的那塊玻璃,以及偶爾映在玻璃上的路人的身影。夏日午後的空氣即使夾雜了消毒水的氣味,也依舊催眠,病房外原本就沒有多少人走動的廊道此時更是人煙稀少,玻璃上映著的場景很快固定了下來。
畫瘋子低下頭,翻開了手下這本書的報紙封皮,看著書的扉頁。就這麽對著幾行疏朗的字看了良久,他便將封皮合上了,然後把這本新到手的書放入了床頭的書架裏。書架上的,是一列同樣用報紙包著封皮的書,書脊上被用馬克筆標注了書名,書名多是“XX傳”這種千篇一律的格式。
畫瘋子用拇指輕輕撫過一排的書脊,隨即又將手伸向窗沿,從被單最下方掏出一把小剪子,動作迅捷地剪斷了腿上的約束帶。他挪著膝蓋,坐在了窗邊。
他對麵的,是將他和知更鳥的病床隔開的布簾子。他看著這道布簾子,突然像是自言自語道:“久等了吧。醫生已經走了。”
並沒有聲音回應他的話。
畫瘋子卻好像完全不在意這點似的,繼續道:“我原本是很喜歡看英雄小說的。因為小說裏麵,總有一個堅不可摧的、可以拯救世人於水火中的英雄。我經常想,如果我們也有這樣的英雄就好了。”
病房中一片沉默。
畫瘋子依舊沒有在意,自顧自道:“可是啊,後來我才知道,這世上,隻剩下了像我一樣等待著英雄的人。”
“你說,我會不會等不到治療基因病的辦法麵世了?”
麵前的布簾子傳來微風拂過似的聲響。將兩個床位隔開的布簾子倏忽被拉開。布簾子後麵,知更鳥正佝僂著幹瘦的背部,靜靜地凝望而來,他的手中,舉著一張已經寫了十幾行字的白紙。
“不會的。”知更鳥手指指著的那一行寫道。
而這一行的上麵有著這麽一句話:“我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
喻易坐在辦公室裏,聽著從麵前那張符紙中傳來的、畫瘋子的聲音。
在畫瘋子提起知更鳥的那一刻,他便感到了不對勁。而畫瘋子接下來的話以及僵硬的肢體語言都印證了這一點。於是他有意用“知更鳥有病”這件事激了畫瘋子幾下,結果顯示,如果畫瘋子和知更鳥的其中之一是這個投映世界裏的紀河清的話,知更鳥便是紀河清。
即使知更鳥不是紀河清,也極有可能是地下另一個世界中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沒更是因為,我先去寫後麵的劇情了……前麵太卡了,後麵寫著比較有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