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眼前的高塔上, 掛著神聖而威嚴的牌匾“鎮妖塔”。喻易與三危說話間, 四周的景象再次變動。
漫天的陽光破碎成了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 古舊而腐敗的氣息不懷好意地侵襲了每一寸呼與息所抵之地。極目眺望之時, 才可見一點像是枯葉的蟲蝕處漏出的微不足道的光。
在這黑暗中,三危與喻易看到了一道穿著朱紅寬袍、形容狼狽的身影。那是過去的喻易, 而這裏, 應當就是他被囚困的高塔內部。
黑暗中, 那個已然身陷囹圄的喻易揮動著手中的金算盤,直搗麵前不知厚度的牆壁。牆上立時出現了道道金色的梵文,消解了他的攻擊。幾次嚐試無果之下,喻易大概是終於意識到難以暴力突破,停下了動作。
他伸手扶上堅冷潮濕的牆壁,抬頭遙望高塔頂端的那道光。他的目光透亮明淨,並不怨懟, 似乎很容易就接受了這個恩將仇報的事實。他收回視線,開始扶著牆壁四處摸索, 試圖尋找別的出路。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這座高聳鎮妖塔並沒有供以攀援的階梯, 層與層之間相差甚遠, 除了邊緣處的凸起,並無什麽落腳點。他停了下來, 麵帶懊惱地倚在了牆上。
高塔中除了他,便沒有了別的存在,當他停止行動後, 四下便死寂如無人生還的放逐之地。當然,現在這裏好歹有他一個人孤單的呼吸。而且勉強值得慶幸的是,在他獲得看見死亡的能力之時,便也獲得了永生,並不用擔心活活餓死在塔裏。
喻易靠在原處,有些倦怠地閉上了眼睛。良久,他再度轉身對著牆壁,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摸索。他伸出雙手用掌紋感受手下凹凸不平的趨勢,感受平整中的裂隙,繞著整座塔底層的邊緣走了一圈。
在那之後,他舉起了金算盤,用上麵的棱角去砸麵前牆壁的一處。一下,一下,每一下的力道都帶著竭盡全力的決絕,但每一下的結果,都不過是被牆壁上不斷隱現的金色符文抵消。喻易像是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無用功,隻是不斷地對著一點砸著。累了,就放下手休息;休息好了,就再度對著這一點繼續砸;砸得沒力氣了,就對著那一點左右來回地磨。
第一天如此,接下來的每一天都是如此,除了在睡夢中時情緒化的皺眉,每一刻清醒的時間裏,喻易都不斷重複著這一枯燥的行為,似乎在雙臂的機械揮動中,真的成了一台摒棄了外界刺激、無知無覺的機器。
很久以後,喻易終於在麵前的第一層牆壁上砸出了幾個對塔的堅固性無傷大雅的凹陷。他掰斷了長時間沒有修剪的指甲,將手指深深嵌入離他最近的凹陷中,貼著牆壁向上攀爬。等爬到了難以寸進的高度時,他便一手死死嵌著裂縫,一手繼續掄著算盤往牆上砸。這是一個極笨拙且前途未卜的逃脫辦法,但此時能力微薄的喻易,隻剩下了這個辦法。
時光飛逝,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滿布幹涸塵泥的手顫抖地扒在了塔頂唯一的通風口上。隨後,是第二隻手。這兩隻手崩直了骨節,青筋暴起地向下發力,良久,一道瘦骨嶙峋的下頜抵上了通風口被略微風化的邊緣。
喻易披散著淩亂的黑色長發,滿麵塵垢,來自通風口外的風吹散了他在黑暗中絞成一團亂絮的頭發,陽光在他不修邊幅的臉上,鍍上了絕處逢生的金色。
通風口內的囚塔不知日月,通風口外的世界已滄海桑田。
塔下,不再是那個鳥鳴蟬聲籠罩的村落,而成了一片倒映群山的寬闊溪流。所有的恩怨泯恨,皆被時光淹沒。
喻易望著麵前的溪流,安靜而茫然。
他看起來很難過。
……
又不知過去多久,喻易終於破開了高塔的桎梏。他開始行走在山林與人間,逃亡在死亡的判筆下,他無所來處,無所歸處,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一心赤忱,空空兩袖。
百年遊曆,人事代謝。他換上了閑雲野鶴的道袍,背上了吉他,帶上了墨鏡,他從一位涉世未深的少年,成長為了一位真正的天師。百年浮沉,山濤競起。他依舊眉心一點朱砂,言語玩世不恭,他在摸爬打滾中嬉笑退避,卻也泥古不化不懂放下。
山河換代,高樓迭起之時,一個普通的步行街中。
一個攤位前圍了不少人,人群的中央,有人正彈唱著一首歡快的歌。從眾人古怪的目光來看,並不是攤主的音樂才華打動了他們來去匆忙的腳步。而他們目光的中央,坐著一個青年。
青年披著一件與科學社會完全不符的白色道袍,鼻梁上架著早就被時代淘汰的金邊圓墨鏡,他正翹著二郎腿,邊彈著手中的木吉他,邊唱著讓人叫不出名字的歌曲。
如果隻是個通過奇裝異服博關注的賣唱歌手,倒也不會引得如此多的人停駐,眾人之所以停步圍觀,是因為青年前方的塑料支架上,掛著一張廣告牌,廣告牌上寫著:專業天師,有償算命,有緣方算,隨緣給錢。
他看起來頂多是個菜市場批發水準的天師。所謂菜市場批發水準,就是職業麵貌不合格,業務水平不到家,服務態度不端正的不入流天師。簡而言之呢,還是江湖騙子。
圍觀群眾看著這個怎麽看怎麽像嘩眾取寵的江湖騙子,或者說是從附近精神病院裏跑出來的青年,一時議論紛紛。
“年紀輕輕做什麽不好,偏偏出來做這種缺德的江湖騙子。”
“媽媽,他在幹嘛?他是不是和拉二胡的大叔一樣看不見了啊?他真的會算命嗎?”“不,這隻是一個騙子。小寶,以後看到這種人就要繞著走,知道了嗎?”
“嗤,他好好笑哦,出來算命,桌子上連一件可以用來騙人的什麽法器都沒有,就算是江湖騙子,也要有點騙人的誠意吧。你看看,他這穿的都是什麽啊,這算是舊時代文藝複興嗎?”
人群中央的青年不知道是沒有聽到從周邊傳來的議論還是怎麽的,照舊麵帶微笑地彈著他的吉他,好似真就是個單純賣唱的。在他周圍的人聚集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他的這首歌似乎總算到了尾聲,他的聲音逐漸輕了下來,沒過多久,不出眾人所料,他停下了彈吉他的動作。
眾目睽睽之下,青年推了推鼻梁上的圓墨鏡,笑嘻嘻地問道:“各位,算命嗎?”
他的身上,纏滿了肉眼不可見的因果紅線。
……
當無數有關因果線的畫麵短暫出現又短暫消失後,喻易和三危回到了最初的紅色數據流之下。二人一時沉默,唯一的動靜,倒成了數據流流轉的紅色光。
“所以才一直戴著墨鏡嗎?”三危率先打破了沉默,素來沉靜的眼中浮上躁鬱。
“也許吧,你看,我這人其實也沒什麽大擔當。”喻易灑然輕笑,“這些在孽鏡台照出的因果,大抵是因為見死不救?”
“不是的。”三危倏然轉頭,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扣緊了喻易的手指,冷硬的指節一時勒得喻易五指發疼,他看著喻易,原本冷冽得望不出情緒的眼中,難得流露出純粹的憂傷,“這麽多年,一定很辛苦吧。”
喻易沒想到三危反應那麽大,他眨了眨眼睛,笑意更甚:“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可不會這麽為難自己。”他本來還是有那麽幾分惆悵的,見三危如此,他突然就覺得,那些也沒什麽了。
“你不生氣嗎?”三危皺起了眉,“你如此對他們,他們卻那般對你。”
“生氣什麽?”喻易挑了挑眉,伸手強行按平了三危皺起的眉梢,彎著眼睛輕聲道,“恐懼未知,是人之常情,弱者嗜尊,當以謙待之。仔細想想,也就沒什麽好生氣的了。”
“可這是他們的常情,不是你的常情。”三危沉聲道。
“我知道你是在為我不平。”喻易聽出來了,笑眯眯道,“不過,其實倒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就算生活用不那麽美妙的事來搪塞你,隻要不用苦難來定義它,塔內塔外,人裏人外,哪裏都是一樣的,所以我並不在意。苦難是用來對抗的,而生命與痛苦,終究都需要寬容。偏見不能降低任何一條命的權重,不是嗎?”
三危沒有讚同,也沒有否認,隻是目視前方:“可寬容並不能解決問題。”
“從某種方麵來說的確如此。”喻易含笑拍了拍三危的肩膀,“但還真不像是你會說的話。”
喻易收回了手,往前走了一步,轉頭看著三危,語氣帶了幾分認真道:“對我來說,我倒是覺得寬容才給人解決問題的勇氣。先有寬容,才有兼容,才有視‘宇宙之加諸我’為浮物,存萬物則自取不沾心。於是所有逆境皆為通達之境,直前又有何懼?”
三危看著眼前人笑得暢快恣意,忽然覺得原本咫尺之遙的人一時間變得無比遙遠,遙遠得他難以觸及。
可他並不想讓這個人離他那麽遠。
難得地,三危突然向前伸出手,麵無表情地揉亂了喻易的頭發。
“你幹嘛?”喻易避之不及,哭笑不得道。
“不幹嘛。”三危垂下眼睫,莫名失落道:“的確像是你說得出的話。但這世間,果真能做到你這等心境的人,太少了。”
喻易搖了搖頭,眼中帶了三危熟悉的、人間煙火的氣息:“這話說得,我也隻是逞逞口舌之快。我一個留戀市井的凡夫俗子,哪能真的萬物不沾心啊?我啊,其實俗的很,追求聲色之娛、口腹之欲,做過一夜暴富的美夢,隨意的好山好水好桃花,都可勾留住我。”
“說到這裏,我突然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
“什麽?”三危很配合地問了一句
喻易嘿嘿一笑:“我掐指一算,得知我們倆很有緣,牽著另一種紅線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