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回憶完畢, 喻易按下了門把手, 推開了門。


  一時間從門縫裏湧出空氣, 幾乎全然成了消毒水的味道。原本細微的顏料氣息已然消失無蹤。


  門內, 李院長正站在兩床中間的過道上,在講一個笑話。


  隔開兩床的布簾子此時已被拉開。喻易兩次前來, 都未曾說上話的知更鳥竟坐在床邊, 看著說話的李院長, 做出認真聆聽的模樣。不過“認真”也隻是相對而言的,他陰慘遲鈍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在笑話,倒像是在葬禮裏聽著神父的禱告詞。


  知更鳥的對麵,是同樣坐在床邊的畫瘋子。喻易帶上門的時候,李院長的一個笑話剛好講到了結尾。畫瘋子配合地笑了起來,不過這笑中並沒有被笑話逗樂的開懷, 有的隻是一種靦腆與拘謹。


  唯一因這個笑話放聲大笑的,倒成了李院長這個說笑話的人。


  喻易看得出來李院長是在努力讓病房中的氛圍變得輕鬆一點, 隻可惜收效甚微。因為他麵前的病人,一個正處在精神掙紮與割裂的深淵裏, 一個即將在今夜淩晨迎來他的十八歲生日。


  “醫生, 中午好。”畫瘋子率先發現了喻易。


  “是小喻來了啊。”聞言,李院長跟著轉過頭, 捋著小胡子,熱情地對喻易揮了揮手。


  喻易笑著向二人一齊打了招呼,隨即看向李院長:“院長怎麽到這來了?”


  “我來看看知更鳥和小畫家。”院長精神抖擻地應道。


  “院長大叔, 我馬上就成年了。”畫瘋子在旁溫聲反駁了一句。


  “好的,我們院的小畫家馬上就要成為大畫家了。”院長慈眉善目地笑著,當即改了口。


  畫瘋子的臉上卻沒有絲毫成年在即的喜悅與期待。他隻是安靜地坐在原處,一頭桀驁不馴的棕色長卷發低眉順眼地貼在臉頰兩側,像是認了命。


  “謝謝你,院長大叔。”他說。


  李院長約莫是看出了畫瘋子神情的暗淡,他搖了搖頭,在畫瘋子身側坐了下來,重重拍了拍畫瘋子的肩膀:“如果你是擔心成年後的基因病……不用太過擔心,你李叔今天得到了一個好消息。”


  “是有關基因病的嗎?”畫瘋子的雙目亮了些許,話音變得急促。


  “正是。”李院長肯定地點頭,“今天下午,我就會向全院公布這個好消息。”


  ……


  下午,精神病院大廳。


  在李院長親自的廣播播報下,整個精神病院中的人都在這個午後聚集在了一起。喻易也是其中之一。因為他在名義上是院裏的醫生,這會兒他得以站在最前排。


  大廳裏沒什麽人說話,頭頂年代久遠中央空調正發出梗著喉嚨似的老邁氣音。許是外來的陽光都被百葉窗擋住,即使是眾人相聚的夏日,這個寬廣的廳室卻散著秋冬之交的寒意。前方臨時搭起的台子是空的,召集眾人的李院長還沒有到。


  喻易於是趁此往後看了幾眼。整個精神病院雖大,但長期封閉加上住院人口的隻增不減,精神病院中的人比喻易想象中的要少得多。一個並不算多麽寬廣的大廳就能容納整個精神病院中的人。


  喻易在人群中看到了被兩個男護士一左一右看護著的畫瘋子,和他身邊的知更鳥,還有穿著病號服、神情冷肅的三危。


  三危恰巧站在一群病人的正前方,離臨時搭的台子很近。他立即察覺了來自這個方向的視線,抬眸望過來。二人在半空中隱晦地交換了一個視線,然後又若無其事地分開了視線。


  沒過多久,李院長終於從大廳的入口處走來。他一身熨帖的白大褂,精神飽滿的麵部表情與俏皮的小胡子依舊與整個精神病院格格不入。


  在他走過來時,大廳中原本站得鬆散的人群主動為他讓出了一條路,投向他的目光中大多透出感激與尊敬。


  李院長一路走來,一路與眾人揮手。在與眾人打招呼時,他總能用親昵的方式準確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


  良久,他走上了臨時搭建的台子,握住了話筒,目視前方。


  大廳裏更安靜了。


  李院長試了幾下音。在確定音響運作良好後,他開口了:


  “這次召集大家,是想借著下午的這點時間,和大家談談心。感謝大家抽出寶貴的時間聽我嘮叨。”


  大廳裏傳來稀稀拉拉的掌聲。


  李院長麵容溫和地點點頭,繼續道:“在我們的文明建立之初,伴隨著祖先無上智慧出現的,是一種不治之症。這不治之症,名為18歲隱性基因致死突變。它成為了我們人類共同的敵人,它是盤踞在我們文明各處,罪孽深重的癌。大家都知道,這就是我們口中的基因病。”


  “千百年來,基因病無情地遊蕩在人間,奪去了我們無數同胞的性命,為我們的文明造成了難以用言語估量的災難。它毫無理智地衝撞著我們在苦難中構建的安身之所,在動蕩中重鑄的秩序之都;毫無公道地讓卑劣的人苟活於世,讓高尚的人溘然長逝;毫無慈悲地斬斷我們至交的生路,斷絕我們親人的生機。它像蠻橫猙獰的野獸,用它冰冷的、鋼鑄的軀體壓迫我們的脊背,覬覦我們的血肉。它甚至不願意放過我們這些原本便生了病的同胞們!”


  “在它造就的、大恐怖的陰雲下,我們也許未逢生離,便遇死別;也許自幼就不得不學會承受親人和朋友的不告而別;也許從小便要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擔憂著所愛之人突然遠去,擔憂著自己的不告而別會對所愛之人造成無法治愈的傷痛。多年來,我們的生活輾轉於痛苦,我們的生命俯伏於無常。”


  聽著李院長的話,所有人都沉默在了原地,空氣裏的是濃重的消毒水也無法掩蓋的沉沉死氣。


  李院長環顧四周,接著開口:“我的親人都因基因病離開了人世,大家的痛苦,我都明白。但是!物換星移,我們的文明曆經幾千年的傷痛,曆經無數先烈的前赴後繼,終於,取得了引以為傲的進步,迎來了勝利的曙光!就在今天早上,所有的痛苦都有了轉機,所有的期待,都有了未來!”


  說到這裏,李院長有些哽咽,他用力地彎起嘴角,翹著小胡子,用驟然提高的音量掩蓋嗓音的沙啞:“今天早上,我得到了一個消息。我願把它稱之為醫學上的奇跡。我們的最高醫學院在免疫療法臨床實驗上取得了重大突破,他們發現CAR-T細胞治療法對18歲隱性基因致死突變有著奇效。一旦這種治療方法普及開來,我們就有救了!”


  李院長話音落下之時,大廳中先是一片寂靜,隨後是半信半疑的相互打量,隨後是因生活的長久匍匐顯得尤其謹慎的喜悅,再隨後,是台下幾乎所有人的欣喜若狂。原本死寂的大廳,終於響起


  96、


  了人世間的熱鬧與喧嘩。


  李院長含著淚光看著眼前欣喜的人群,看著希望在死亡的陰影裏生根發芽,他握緊了話筒,用飽含情感的聲音高聲道:“恭喜我們!我們是幸運的,曾經無數先輩終其一生隻能換來無可奈何的結果,曾經基因病是我們難以戰勝的巨人,可今天的我們——看到了曙光!在我們日漸強大的文明麵前,猖狂無恥的基因病已是強弩之末,它隻敢蜷縮在我們看不見的溝渠玩弄它的鬼蜮伎倆,它拙劣的不敗謊言已被我們的同胞徹底戳穿。”


  “在座的同胞們選擇活著,都是不願向命運低頭的勇士,幾千年的長夜我們都熬過來了,如今,我們還有什麽理由不振作起來?還有什麽理由不揚起笑容迎接我們的新生呢?事實證明,病魔雖然強大,但並非戰無不勝;事實證明,我們這些由筋肉、骨骼、血液構成的普通人類,一樣可以戰勝巨人,一樣可以無堅不摧!18歲隱性基因致死突變在我們的地盤上橫行了千年,妄想充當決定我們命運的骰子,而現在,也是時候要讓他們見鬼去了!”


  “我們是曙光照亮的一代,是命運庇佑的一代。我們即將迎來勝利,我們即將獲得新生,我們抓住了骰子,將自由地選擇我們想要的命運!我們在上帝已死的時代救贖了我們自己,我們也將依靠人的力量繼續戰勝天災。我們的文明已經誕生了幾千年,還能再延續幾萬年!我們,是可以戰勝一切的存在!我們終將戰勝一切敵人,走在無比光明的路上!!”


  “各位!振作起來!!!”


  李院長舉起了右手的手臂,像是高舉起了希望的火炬。


  大廳中,無聲地,一個又一個的手臂跟著舉到胸前,舉上頭頂。


  李院長憋紅了臉,翹著他那中氣十足的小胡子,聲嘶力竭地大喊:“勝利就在——”


  就在眼前。


  可是,後半句話並沒有響起。


  舉著火炬的李院長無聲無息地仰麵倒去。他張著嘴,睜著眼睛,與平日裏似乎沒什麽不同。


  在無數雙眼的注視下,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一道沉悶卻也尖銳的聲響傳遍了整個大廳。


  這是一幅眾人再熟悉不過的場景。人們因基因病緘默著死去的場景。


  似乎近在眼前的勝利,再度無限遙遠。


  支撐屋宇的英雄轟然倒下,徒留窮閻漏屋拖著它殘破不堪的身軀,在風雨中茫然飄搖,在滿地泥濘裏,苦苦掙紮。而漏屋裏可憐的人們,親眼目睹了他們的英雄倒下,親眼目睹了希望的火炬摔得支離破碎。死亡,沒有一次如現在這般離他們那麽近,沒有一次如現在這般,令他們難以喘息。


  消極偏見從深淵裏複蘇,他們極度敏感與纖弱的神經在此刻被觸動,像是無限度緊繃的弦,徹底斷了。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有人歇斯底裏地呐喊著。


  當現實扼殺了希望,他們用以自我保護的方法僅剩逃避與宣泄。


  有人難掩深重的恐懼,踉蹌著後退了幾步,滿麵倉皇地重重跪在了地上。像是終究對命運屈了膝。


  他們活著,可已性命垂危。


  作者有話要說:注:

  消極偏見(ivity?bias):我們的大腦神經對□□比對正麵信息更敏感活躍。


  CAR-T細胞治療法:免疫療法,被普遍認為是人類最有希望攻克癌症的創新療法之一。本章借用了一下。


  不好意思,最近ddl太多了,更新的確非常不穩定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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