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學生向王敏之反映，外語老師上了一個月的課了，還沒收一次作業。上課時，機關槍似的，不管學生聽得懂聽不懂，講那麽幾分鍾就出了教室，下課鈴響才進教室拿書。有時連書都忘記來拿，第二天上課時，拿兩支粉筆一拋一拋進教室來，皺皺巴巴的教課書還在講台上歪著。遲到也是家常便飯，還曠了好幾節課。王敏之知道這是劉少林的一貫作風，但他又能怎麽辦?向劉少林提意見?向學校行政反映情況?他苦笑著搖頭否定了。因為這樣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會把事情搞得更糟。按道理，班主任是科任老師、學校行政和學生之間的橋梁，班主任應將學生的要求和意見轉告科任老師或向學校匯報。然而，事實上是完全行不通的。是不是科學的理論經不起實踐的檢驗?或者說理論已落後於時代的發展?不是的，應該說理論研究者忽略了一個微妙而至關重要的因素——人際關係。在我國目前特定的曆史條件下，這種因素在各行各業各個領域都發揮著超乎尋常的巨大作用。當班主任的如果討領導喜歡，班上的任課老師配備總是學校裏最優秀的，這些教師會主動配合班主任做好各項工作。要是不會做人，就會攤上像“媽媽的油渣”這樣的老師，即使有三頭六臂，結果不是焦頭爛額，就是吃不了兜著走，一切榮耀好處都無緣，還要被別人戳著脊梁骨罵：這個混帳老師是吃冤枉飯的。?
這天，王敏之正在房裏批改試卷，看完唐兵的試卷，他欣慰地笑了，唐兵頭次測驗隻有四十六分，這次竟有八十七分，進步是相當快的。這時，他聽到教室裏有學生在竊竊發笑，便把門拉開一條縫。隻見劉少林又長又亂的頭發披拂著，一張小臉黑得發亮，尖尖的下巴胡子拉碴，矮小單薄的身子開始佝僂。白的確良襯衫點綴著黑的汗漬、藍的墨水、黃的泥垢，色彩斑駁，而且紐扣全掉了。黑亮幹癟的胸脯裸露著，肚臍眼圍著一圈黑毛。一條藍斜紋尼龍褲子，一隻褲腳高挽過膝蓋，露著一杆赫然起了紅鱗的黑腿，幾條汗毛上還吊著幾塊已經變硬的黃泥；另一隻褲腳拖掃在地，皺縮破裂的腳邊沾滿灰塵。褲襠開衩處沒扣扣子，寬寬敞開，如洞開的門扇，紅色內褲被淘氣的東西頂出門來——難怪女同學都把頭勾在桌子底下。?
王敏之皺起了眉頭，他清清楚楚記得，劉少林剛分配到這所學校時的情景。小平頭，白皙的娃娃臉上掛著天真的笑意。穿嶄新白的良襯衣，筆挺的米黃色西褲，黑色牛皮涼鞋中，白色絲襪耀人的眼。手提一把小提琴，全身彌漫著青春的活力和浪漫的詩意。更讓人羨慕的，還跟著一個妞，那相貌、身段、打扮，像是童話裏走出來的白雪公主。可是，隻過了短短的一段時間，白雪公主不見了。一些好管閑事的禁不住向劉少林打聽，劉少林神情恍惚，目光癡呆，隻是一味地搖頭。久而久之，人們把白雪公主遺忘了，劉少林則性情大變，再也聽不見他優美的琴聲，常常看到的，是他酒醉後手舞足蹈、胡說八道的醜態。再後來，他結婚了，是個農村姑娘，如轎夫般驃悍。更令王敏之不解的，竟是倒插門，女方的家境很是不好，有癡呆的父親和喪失勞動能力的爺爺奶奶，一座夜晚躺在床上能數星星的泥坯房。有人說他一次喝醉了，昏頭轉向走岔了路，第二天醒來時，懷裏抱著個姑娘，這姑娘就是他老婆。?
王敏之繼續看卷，不一會，教室裏鬧起來，便拉開門咳了一聲，教室裏立即安靜下來。“這麽不負責任，簡直就是混賬！”十分氣憤的王敏之，心中禁不住罵開了。對這樣的人，除了“腹罵”以泄憤，實在毫無辦法。他歎了口氣，回到座位上繼續看卷。可是，還沒看完一張，聽到劉少林怒吼的聲音和課桌碰撞的劈叭聲。王敏之立即走到門口，隻見劉少林將唐兵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抓到講台上，命令唐兵立正。唐兵好像沒聽到，叉著雙腳，歪著頭，撇著嘴，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劉少林雙腳左右開弓，將唐兵的腳勾攏，唐兵隨即又叉開。兩人反反複複，展開了拉鋸戰，劉少林始終不能讓唐兵屈服。惱羞成怒的劉少林，巴掌高高地揚了起來。王敏之的心一緊，擔心發生意外，正要走過去調停。然而，劉少林並沒劈下去，高舉的手掌慢慢地垂下，退到門口，掏出煙卷抽上，吐著煙圈，漫不經心地望著外麵什麽地方。
王敏之把門關上，繼續改卷。下課鈴響後，他打開門，準備找唐兵談談，隻見劉少林扭著唐兵的一隻手，像推犯人上殺場似的推出了教室。學生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說劉少林發下作業本時，唐兵翻了翻，就將本子摔在桌麵上劈叭響，邊摔邊不滿地嘟噥：“又沒看！”劉少林當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後來，劉少林出去好長時間，回來時看到唐兵在拋紙飛機，就把他抓了。學生們的話裏充滿了不平，都說劉少林搞報複，當時比唐兵還要吵的好幾個，一個也沒抓，專抓唐兵。?
過了好一會，唐兵用衣袖擦著嘴角的血跡走進教室。王敏之叫他，他卻沒聽到似的走到座位上坐下。王敏之走到他身旁，見唐兵的背脊和雙肩一聳一聳，嗚嗚地哭。王敏之明白，唐兵一定受到了不可想像的對待，內心充滿了屈辱和悲傷，但他一時又找不到恰當的話語和方式進行疏導和安慰，便在唐兵的頭上輕輕地撫摸著。上課鈴響了，王敏之要到一年級去上曆史課，就匆匆去了。當他上了課回來，唐兵不見了。王敏之發動學生滿校園找，也沒有看見。等到上第四節課，還是沒看到唐兵。王敏之擔心唐兵爬圍牆出去，到馬頭橋看錄相、打電子遊戲、玩老虎機，就急忙到馬頭橋來尋。
馬頭橋離學校約一公裏，是一座古老的風雨橋，橋的兩端連著古舊街道，是新寨鄉最繁華的集市，木壁瓦屋、石板路麵，店鋪一家挨著一家。幾家錄相廳和遊戲廳家家爆滿，基本上是中小學生。102班有十幾個學生，上體育課偷偷爬牆出來，看那種淫穢不堪的錄相，一見王敏之，一個個抱頭鼠竄。幾個背書包的少年在玩老虎機，吞吐硬幣的聲音嘈雜刺耳。馬頭橋找遍了，沒有唐兵的影子。王敏之回到學校，對劉承祖說了情況，就往唐兵家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