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晚上，王敏之輾轉難眠。他爬起床，不顧北風如刀，毛雨似箭，走出屋來，順著坑坑窪窪的石板路散漫地走著，無意間聽到兩個女人的對話。
“倪小豔和林老板鬧得滿城風雨，王老師好像並不知道。”
“這是錢害人，林老板那樣的大款，哪個女人不動心?”
“王老師是大好人，戴頂綠帽子也太冤了。”
他這才明白，那天晚上的一巴掌隻不過是離婚的借口，是導火線，就像任何一場戰爭的爆發都有導火索，而導火索並不是戰爭的根本原因。
傍晚，紛紛揚揚下起雪來。王敏之像個偵探，坐在副食店斜對門的湘運汽車站寬大的候車室裏，手捧雜誌，眼睛卻盯著妻子的商店。拖兒帶女、扛箱提包回家過年的，或披著一身雪花走進候車室，嗬著白氣尋找座位，或從候車室後麵的雙合玻璃門進來，匆匆穿過候車室，走進紛紛揚揚的風雪中。
林老板走進店裏去，不一會，就和倪小豔出來，沉重的卷閘門“嘩啦”一聲關上了。倪小豔親昵地挽著林老板的手，踏著薄薄的積雪朝前走去。王敏之胸中烈火燃燒，眼睛也紅了，在他的記憶中，倪小豔似乎從來沒有這樣對他親熱過。
王敏之丟掉雜誌，獵犬似的跟上去。倪小豔和林老板進了“溫馨”酒家。王敏之就在旁邊一個旮旯裏藏著。約莫一個鍾頭，王敏之卻覺得有一個世紀那樣漫長。兩人出來了，相擁著朝教委宿舍方向走。為防止被發現，王敏之走走停停，不時在電杆後麵、牆角落裏藏住身體。他驚訝自己好像一個受過盯梢訓練的特工。他們走進教委宿舍，不一會，嶽母帶著小芹打著雨傘出來，朝倪小飛家的方向走了。?
王敏之盯著二樓那個窗口的燈光，耐心地等待著。雪花落在身上，很快就把他塑造成一尊雪菩薩。燈光終於熄滅，王敏之抖掉身上的雪花，就往裏麵衝。可是，卻呆在那裏邁不開腳步。是不是因為膽怯?不是的，是理智在問他，這樣做有什麽好處?是想留住倪小豔?這樣一來，更加恩斷義絕，想留她也是癡心妄想了。想敲詐林老板?為了金錢，那行為也實在太卑鄙。想把他們的醜事掀開，大做廣告?但倪小豔是自己的妻子，這樣做豈不在炫耀自己頭上的綠帽子如何“正宗”?王敏之雙腳開始發抖，雪紛紛揚揚的，王敏之的大腦也在紛紛揚揚。他不斷地質問自己，還是個男人嗎?還有點骨氣嗎?怎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和別人鬼混而無動於衷?不行，不能便宜這對狗男女！仇恨和憤怒使他熱血奔湧，直衝腦門，拔腿就往樓梯口衝去。很快又踅回來，在屋簷下找到一根酒盅粗細的短木棒，再次像怒獅似的衝上去。可是僅僅上了幾級台階，又停下了。呆了半晌，然後拖著鉛一樣的步履一步一挨地退了出來。他在雪地上徘徊，不時恨恨地抬頭望一眼那扇漆黑的窗戶。雪地上的足跡淩亂而層次分明，就像印象派畫家的傑作。?
王敏之終於拋了木棒，帶著一身棉絮般的雪花，拐進一家小酒店。酒店裏有不少的客人在喝酒說笑。他選了靠牆角的一張空桌子，隨意點了兩樣菜，要了一瓶高度白酒，咬開瓶蓋，就往嘴裏灌。酒帶著一團火球從喉間燒落下去，火苗兒在胸腔裏翻卷著，燎原著，發出滋滋的聲響，繼而整個身體的血液霍霍地燃燒起來。他又倒了一杯，灌將下去。這個時候，他感到窒息，像被人卡住了脖子，額頭上勒著“緊箍咒”，心髒像斷了線的風箏，搖搖蕩蕩的墜向無底的深淵……喝酒的客人興高采烈，大聲說笑，誰也沒有在意王敏之。王敏之覺得自己孤身一人，在人跡罕至的冰天雪地彳亍……?
“哇”的一聲吐了，一腔的穢物源源不斷噴到地板上。他的心裏感到舒服些，可鼻腔裏噴進了食品，又脹又辣，難受得淚流滿麵，想掏兜裏的手帕，手僵直直的不聽使喚。這個時候，老板走了過來，一邊打掃地麵上的穢物，一邊關切地詢問。王敏之倒出一杯酒，又要喝，被老板攔住。
“我付了錢的，怎麽不讓喝?”
“老兄，你醉了。”老板麻利地將酒杯和酒瓶拿走了。
“我沒醉，拿我的酒來。”
王敏之大聲呼叫，老板隻得拿來酒杯和酒。王敏之倒了一杯，一仰脖子喝了，將酒杯“碰”地頓在桌上，叫道：“怎麽是水?怎麽是水?”
“老兄，這是酒，怎麽是水?你醉了。”
“真的是酒?”
“真的是酒。”
“你騙我的，你是好心，我明白。”
王敏之站起來，搖搖晃晃走了出去。?
轉眼就是除夕，鞭炮聲此起彼伏，把小小縣城整個兒裝進了爆米花的爐子裏。家家戶戶都團年了，王敏之在空曠的大街上獨自蹣跚。他的一切努力都失敗了，事情已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路麵上，厚厚的積雪上麵又加了冰凍，踩上去又硬又滑，一不小心就會跌倒，一些鬆軟的地方，咯嚓一響，腳就陷進去了，雪碴子灌進鞋幫裏，把襪子浸得透濕。?
王敏之回到家裏，雖然宰殺好的雞子在梁上掛著，鮮活的草魚在澡盆裏甩著尾巴，但他不想動手做飯，徑直來到床前，脫下濕漉漉的鞋襪，上床躺下了。他覺得自已有生以來，這是他最寂寞、最痛苦的時刻。妻子跟別人去了，女兒也不顧念他，自己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越想越傷心，淚水止不住在臉頰上流成了小溪。?
有人推門進來，是孫師傅，硬要拖王敏之到他家去過年。王敏之非常感激，但又堅決謝絕了。後來，孫奶奶給他送來一大碗蒸餃，嘮嘮叨叨數落倪小豔和她的豬婆娘，還責備王敏之太軟弱了，怎麽不拿出點本事，把那個賤女人打個半死。孫奶奶走後，王敏之幹脆閂上門，蒙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