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新學期開會時,王敏之感到無數眼光瞧著他,而且內容複雜,表情豐富。坐在他後排的徐運清和仇學軍,嘰嘰喳喳說過不停,什麽“滿城風雨”、“後院起火”、“被老婆雙雙捉住”。雖然斷斷續續,王敏之也能感覺到,他們的鋒芒所向。李靈芝隔著好幾個座位,不時抬眼瞟王敏之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憂鬱。王敏之的心,就像被雨水澆透的紙張,濕漉漉的潰爛……
散會後,王敏之走進教室,地上到處是碎瓦礫,還有好幾氹水。屋背上的瓦掉了幾槽,露出一塊塊青天。油漆斑剝的木黑板,生滿了藍紅色的黴菌。牆垛子上的裂縫似乎更闊更長了,一隻老鼠正從裏麵爬出來,嘰哩骨碌地轉著眼睛。王敏之跺了跺腳,可老鼠並不怕他,還把長而溜圓的尾巴從縫隙裏甩出來。牆麵上“危房”兩個紅漆大字,好像被寒冬的勁風吹去不少的顏色,顯得暗淡無光。?
房間裏,除了無孔不入的塵埃蒙上了所有的什物,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蘭草是那樣充滿生機……花瓶裏的水仙卻枯萎了。李靈芝走進來,王敏之攤了攤手說:“到處是灰,沒個坐的地方。”
“站著一樣。王老師,你瘦多了……想開些……”
“謝謝你,我能挺住。”王敏之故作輕鬆地笑了笑。這時,徐運清在外麵喊李靈芝。李靈芝說:“啞炮叫我去吃中飯。”
“快去吧,人家等急了。”李靈芝走到門口,又回轉來,似乎要說句什麽話,然而,又什麽也沒說就走了。
李靈芝剛走,劉承祖、唐明鋒、周興平幾個來了。王敏之找了幾張報紙墊在凳子和床沿上,讓他們坐。他們聊了一些閑話,譬如大雪冰凍對柑桔臍橙的影響之類。而後,劉承祖問王敏之家裏的情況。王敏之簡要地說了一下。劉承祖征求王敏之的意見,是否需要他們去做做工作。王敏之苦笑道,謝謝關心,自己會處理好。周興平說,學校裏有許多關於王老師的謠言,落井下石,真可恨。這時,教室裏有人說話,王敏之到門口一看,是後勤主任領著幾個師傅在安裝鋼質黑板。王敏之高興地說,101班終於有好黑板寫了。劉承祖用手搔了搔後腦勺,很有意思地朝王敏之笑了笑就走了。唐明鋒和周興平又坐了一會,說了些安慰的話,然後一起離開。?第二天,學生來報到,王敏之認真檢查每個學生的寒假作業,誰做得認真,誰應付了事,該表揚的表揚,該批評的批評,每個學生都得到了中肯的評點。鄭娟秀來了,還是穿著那身補著補丁的白碎花的確良外衣,褪色的海軍藍褲子,然而麵容憔悴,神形疲憊,好像大病新愈似的。她一聲不響地站在王敏之麵前,垂著眼簾,身體微微發抖。
王敏之大吃一驚,忙站起來,關切地問:“娟秀,你怎麽啦!身體不舒服?”鄭娟秀不做聲。王敏之心裏亂極了,不知說什麽好。“爺爺身體好嗎?”鄭娟秀抬起頭來看了王敏之一眼,又低下頭輕聲地說:“你,你要離婚?”
沉默,彼此聽得見對方心跳的聲音。
“你怎麽知道?”
“我到城裏幾次,卻不敢來看你——城裏很多人在議論你和師母的事,是我害你的——”
“怎麽是你害我的?這是什麽話?娟秀,你千萬不要這樣想。”?
王敏之說著,從鄭娟秀手裏接過作業來看,又大吃一驚,這一驚比剛才看到她形容憔悴時的心驚要猛烈得多。鄭娟秀的寒假作業一塌糊塗,很明顯是近幾天趕出來的,假期作文和日記一篇都沒有。王敏之怔怔地望著鄭娟秀,鄭娟秀垂下眼去,避開了王敏之的目光。王敏之在房裏煩躁地踱了一會,然後語重心長地說:“娟秀,老師不是石頭,也不是草木,怎麽會不理解你的心思?可是,你想想,離考試隻有三個半月了,你要是分了心,沒考上中專——娟秀,聽我一句話,集中精力讀書,一切事情都要拋開,等考試結束以後再說,好嗎?”
鄭娟秀低著頭,淚水滴在水泥地麵上滴噠嘀噠響。王敏之頹然地坐下,閉上眼睛,呆了好一會,然後睜開眼睛,心情沉重地說:“我初中畢業那年,突然換了個班主任,新班主任是個女老師,叫劉琴,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看上去和我的年齡差不多。”王敏之說著,塵封的記憶如“蒙太奇”鏡頭,在腦海中閃現出來。
老師優美的身段套著白雲色綴星花的絲質連衣裙,站在講台上,就像含苞欲放的蓮花玉立在清漣綠葉之中。王敏之說不清自己是怎樣愛上劉琴老師的,隻記得有次上課,他心神激蕩,覺得老師的胸脯有兩隻兔子在蹦跳,而且,那兔子似乎要突破衣物的束縛,撲進他的懷裏。他的鋼筆不禁在作業本上描畫起來,想象的翅膀越過山巒,飛上雲霄。不一會,一張裸體素描就擺在他的麵前,隻是那腹部下三角,不管他如何苦思冥想,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混沌,找不到形象的答案。正在懊惱之際,有人戳他的背心。他扭轉頭來,後座的男同學對他擠眉弄眼。他立即明白危險的來臨,將裸畫一團,塞進衣兜裏。這時,老師正好站在他麵前。但是,老師並沒有批評他,而是給了他一個非常溫和甜蜜的笑,也許就是這個笑容使他著了魔。他是在別人的白眼、嗬斥中,在母親愁眉苦臉的歎息中長大的,曾幾何時有人給他這樣一個美麗甜蜜的笑!?
一段時間裏,他心中像壓了塊石板,難受極了。隻想發泄,又不知道發泄什麽;像是餓了,吃東西卻一點胃口也沒有;身體疲憊不堪,想睡覺,倒在床上卻又興奮不已。老師的笑臉總在麵前晃動,那眼睛,熱辣辣的充滿溫情,那秋波呀……寢室隔壁就是劉琴老師的房間,有天晚上,他睡不著,聽到隔壁老師房裏有洗澡的嘩嘩聲,又發現頭頂上的板壁,透出一絲非常微弱的亮光。他鬼使神差地用小刀從那絲光亮裏插進去,把裏麵貼著的報紙劃破,一束柔和的燈光就從縫隙中射了出來。他拉過被子蒙住自己的頭也擋住了光線,哆哆嗦嗦地向小縫逼近……頓時,一個陌生、新奇而又無比鮮豔的世界分分明明擺在他的眼前。這是一個什麽世界啊,它的高低,它的黑白,它的形狀……他深深迷醉,眼花繚亂,他終於讀到了人生最隱秘最細致的一頁。
他愛上了劉琴老師,一個情竇初開的男孩,愛得那樣熾烈,那樣刻骨銘心。清晨,他總是早早起床,到新寨河邊去采野花,常常是有名字沒名字的一大束。可是,卻沒有勇氣將花束送給老師,不管多麽美麗的花朵,都藏在課桌裏枯萎了。? 有次,他將一雌一雄兩尾金色鯉魚,養在玻璃缸裏,缸子底部,還放置著各色鵝卵小石子和油綠的水草。魚兒在卵石上時兒遊弋嬉戲,時而怡然懸空,紅紅的光波映著石子和水草,五光十色耀人的眼。他把鯉魚送給老師時,老師高興得不得了,雙手搭在他的肩上興奮地搖了幾搖,情不自禁的他竟產生了老師要吻他的錯覺。雖然老師並沒有吻他,但他深信老師實在對他有那個意思。上課的時候,她總是用情蜜蜜的眼光盯著他看,那縷縷波光像春蠶吐絲似的,把他一層一層纏繞起來,常使他無法呼吸。他也常圓睜雙眼,將滿腔的激情噴了出去。每當四支強光相碰的一瞬,分明看到老師身上微微的一震,講課的話語中斷半秒,接著眼睛一眨,甜甜的笑了。這是心的碰撞,愛的碰撞。他興奮得再也無法聽課了,兩眼探照燈似的跟著老師轉來轉去,企盼著碰撞的刺激。而當四目相觸時,他就故意紅著臉,做些搔首弄頸的動作,好像怕羞似的。?
老師常在課堂上念他的文章,說他的文筆清新,想象豐富,語言優美。考試時,有些非常明顯的錯誤,也不扣分,使他的語文成績始終全班第一。有時和同學吵架,分明是他不對,倒黴挨整的往往是別人。他總有事無事往老師房裏跑,總有那麽多話跟老師說。一天早上,老師在操坪裏遇到他,豔麗的陽光照在她身上,仿佛披上七彩的霓裳,楚楚動人。他頓感脊背有點麻癢癢的。老師的手朝他的頭上伸了過來,他以為老師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撫摸自己,不覺有點慌張,忙用眼睛的餘光環視周圍,看是否有人注意。老師沒有撫摸他,隻將他頭上一根草屑撚去,還關照他的頭發該理了。
下午放學後,他走進了理發店。當他坐到那把轉椅上時,禁不住欣賞起鏡子中的那個俊美男子漢:寬寬的額頭,粗黑的眉毛,山梁般的鼻子兩側撲閃著炯炯有神的大眼。胡須何時黑起來的?喉節又何時突出來的?難怪老師那樣看自己!他禁不住搖起頭來,直到受了理發師的嗔怪。?
他愛打扮了,一些有補丁的舊衣服不敢穿,隻有一件鐵灰色卡嘰布上衣和一條青平布褲子,覺得還能將就穿出來。所以,經常穿著不換,直到不現布眼,晚上洗了涼著,第二天不管幹濕又穿上。還買了一麵小圓鏡,有事無事地照,可是,卻照出一臉紅紅的小疙瘩,難看死了。上課時總是低著頭,不敢看老師,同學還要落井下石,‘騷疔’叫得他無地自容。老師在課堂上嚴厲地批評了那些喊綽號的惡劣行為,並說他臉上的是青春痘,是男孩子的豐采。他激動得隻想哭。當天晚上,再也抑製不住自己奔湧的激情狂潮,給老師寫了一封長信,傾訴自己的一往情深的愛戀……?
王敏之將一些能夠說的情節說給鄭娟秀聽,最後,長長地歎了口氣,無限苦楚地說:“我完全錯了,我太幼稚,根本不懂得愛情是什麽,把老師對學生的關心愛護,把師生之間的純真友誼,錯誤地當成愛情,憑著青春少年對異性的神秘感覺,憑著一腔熱血和初生牛犢的勇敢,就盲目地去追求所謂的愛情,真是可笑極了。”
鄭娟秀先是聽得呆了,後來,陰鬱的拿起自己的寒假作業,淒然一笑說:“你的故事編得生動極了,如果寫篇小說,一定能感動很多很多的讀者……”鄭娟秀眼裏噙著淚水,頭一低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