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申報一級教師的任職條件突然變了，隻要一個“優”，中學二級任職滿三年。王敏之符合這一條件，又碰上劉承祖主持學校工作，他便和另外四個老師，推薦上報區聯校。隻要通過區聯校這一關，中學一級教師的職稱基本上就能確定下來。眼看多年來夢寐以求的職稱就要解決，王敏之的心境一下就敞亮了許多。


  唐明鋒勸他，必須去活動，其他人都削尖腦殼到處鑽，他是過來人，非常了解其中的奧妙。評委在名字後麵打“圈”時，根本不管什麽水平成績，反正大家都是合條件的，都可以晉級，就看誰的手段高明，給評委的印象深。王敏之卻不以為然地搖頭，口裏雖然沒說什麽，心裏卻在想：人以品為重，若有一點卑汙之心，便非光風霽月胸襟；品以行為主，若有一件愧怍之事，即非青天白日操守。唐明鋒看王敏之的迂腐樣，苦笑一聲說：“老夫子，你要吃虧的。”劉承祖也來相勸，評委大都不認得王敏之，如果不去走一走，隻怕爛事，到時後悔也遲了。並且十分誠懇地說，自己評中級職稱時，在聯校門口守著，每來一個評委，就遞上一包好煙，點頭哈腰請求關照。評委都是聯校的領導，他沒有不認識的，然而，還要厚著臉皮低三下四，就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劉承祖這樣做不覺得出醜，你王敏之還怕出醜?

  王敏之開始猶豫起來，腦殼裏打了一個晚上的仗。第二天早晨起來，臉也沒洗，坐在辦公桌前呆了好久，然後在備課紙上寫下這麽一句話：虛心竹無低頭葉，傲骨梅無朝上花。最後決定不做苟且的事，人家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我王敏之難道連這點骨氣都沒有??

  聯校的評審結果出來了，新寨中學唯獨抹去了王敏之。沒評上的打擊已夠王敏之受的，而沒評上的理由更使王敏之氣得要發瘋。劉承祖問他：“你碰到聯校的領導裝大，好像不認得，從來不打招呼?”


  王敏之瞪大眼睛說：“領導不是也沒向我打招呼嗎?好幾次向他們打招呼，他們理都不理，不把別人當人看。人是有自尊心的。”


  劉承祖十分生氣：“自尊你的頭！你是誰？真是可笑，還要領導先給你打招呼。難怪別人喊你老夫子，簡直迂腐透頂，無藥可救！你不打領導的招呼，說明你眼睛長到額頭上，瞧不起領導。你瞧不起領導，領導怎麽會瞧得起你?”


  “我不喜歡同別人打招呼，這是我的個性。”


  “個性？多好的個性！‘世人皆醉我獨醒，世人皆濁我獨清’，恃才放曠，清高傲物，目中無人。你這樣的個性不改，在社會上哪裏吃得開。聯校領導說，有次張校長到學校檢查工作，正是狠抓公款吃喝的風頭上，學校不好到酒店去，在廚房裏給領導炒了幾樣菜，你竟帶頭到廚房將招待領導的菜吃了不少，害得領導沒有菜下酒。”


  王敏之大呼冤枉，說他不是口饞的人，一定有人算計他，搬弄是非嚼舌根。王敏之也忍不住罵起粗話來，他實在是氣懵了。


  “人皮難披啊！這次的正檔名額已經定好了，還有兩個備檔指標沒定，你馬上到聯校各領導家裏去走一走，希望還是很大的。”


  王敏之氣呼呼地說：“沒評上就算了，不去!”


  劉承祖就罵他：“你以為這是你個人的事?學校裏還有好多合條件的老師沒送上去，你今年占了大家的指標卻浪費了，明年還能推薦你?這次能夠把你推上去，我是多麽的為難，爭論了好久，最後差點拍了桌子。不要傻了，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大丈夫能屈能伸，人家韓信能忍受胯下之辱，你這點委屈算什麽?”?

  不去也得去了，王敏之有一種“逼上梁山”的感覺。他借了一輛老掉牙的自行車，扭秧歌似的顛簸著前進。一串串的太陽白慘慘地灑下來，在搓板似的黃沙公路上，升騰起炎炎的熱氣，他聞到了頭發黃燦燦的焦糊氣息。大貨車或中巴不時從身邊駛過，揚起的灰塵把他裹得嚴嚴實實。王敏之屏住氣，覺得自己就像蠶繭中的一顆蛹。塵埃落定，臉頰與脖頸間汗涔涔粘糊糊的，用手去抹，滿指間都是黃黑的髒物。自行車當當晃晃地走著，像在呻吟，又像在哭泣。王敏之的心被這聲響撩撥得如同一隻拋在石灰堆中的青蛙，每一下跳動都是痛苦的掙紮。他恍恍惚惚地蹬著車，常常想不起自己到哪去，去做什麽。?

  區聯校三層辦公樓就在公路旁邊，白色牆壁已被歲月的塵埃塗抹得斑斑駁駁，一格一格掛在太陽裏，就像一塊塊陳舊發黃的小孩尿布。有老師指點他，到聯校去不宜買東西，那是不方便的，隻找領導擺事實講道理，然後再到領導家裏去。王敏之來到聯校大門口，支好自行車，好久不敢往裏麵走。扶著自行車把，企圖紊亂的心緒平靜些，可是，心髒竟“碰痛”、“碰痛”亂跳，振得胸腔嗡嗡響。他問自己怎麽啦?是不是害怕?領導又不是老虎，會吃了你?他就這樣不斷地給自己壯膽，可是越壯膽心裏反而越虛。想起領導對自己的印象這樣糟，現在去求領導，不知領導如何消遣他。俗話說：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他的雙腳軟軟的，像被抽去了骨頭，一點支撐的力氣也沒有。腳下的土地好比深深的泥潭，身體直往下麵陷。


  王敏之正在發呆，裏麵走出一個婦人，單瘦的身子，長滿雀斑的柳長臉兒，像片滿是蚧殼蟲的桔葉。他腦筋一轉，記起劉承祖介紹時說起這麽個人，她是聯校李秘書的老婆，負責煮飯燒水。王敏之立即想在臉上堆出笑容，但臉皮發僵，不聽使喚。想打招呼，張開的口卻半天發不出聲，因為一時找不到恰當的稱呼。“嫂子”?自己與她是什麽關係，這樣攀親拉故未免唐突。“師傅”?她是否忌諱自己是個煮飯的?“同誌”?太一本正經，生硬硬的沒有一點親切感，難免引起不快。“領導”？說不定會產生誤會，以為別人在挖苦調侃……他的大腦處於緊急狀態，額頭上滲出了豆粒大的汗珠。?

  “你怎麽啦?”女人驚訝地看著他。


  “沒什麽，天氣真熱。”王敏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擠出一線笑容。


  “你找誰?領導一個也不在家。”


  女人轉身進去了。王敏之呆立一會，猛然靈機一動，到附近商店買了一瓶好酒和兩包點心送進去。女人正在看電視，冷淡地看著王敏之。王敏之將東西往茶幾上一放說：“想請李秘書幫幫忙。”


  “是評職稱吧?”


  王敏之憨厚地笑著點了點頭。女人叫王敏之把名字和學校寫在一張紙上。王敏之照辦了。女人把紙條塞進裝禮品的尼龍兜裏，提到內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