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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9 章

  當天晚上,王敏之病了。李靈芝要送他去醫院,他說不要緊,白天淋了雨,閉起痧。請羅朝卿老師刮了痧,要李靈芝煨了薑蔥紫蘇酸辣湯發寒。半夜裏大汗淋漓,第二天早起卻不見好,身上燒著一盆火,頭有穀籮大,筋骨又酸又痛,渾身軟綿無力。早飯也沒吃霸蠻去上課,結果暈倒在講台上。


  王敏之突然發現手背上有幾個灰色斑點,似乎還有擴散的跡象。難道得了炭疽病?他大吃一驚,衝進醫院,對一個穿白大褂、戴口罩的人說:“醫生,我的皮膚變灰了,是不是炭疽病?”


  “你感染的不是炭疽病毒,而是一種‘灰色’病毒。這種病毒不像炭疽病毒危及人的生命,隻是改變人的顏色,從而形成灰色人種。灰色人種都是精神病患者,發展下去,神經係統徹底崩潰,成為行屍走肉。灰色病毒極易傳染,感染者往往不知不覺,直至病入膏肓。然而,病人卻不承認有病,因而諱疾忌醫。你雖然不幸感染灰色病毒,但你已經產生了抗體,具有很強的免疫力,病毒不會擴散……”


  王敏之如釋負重,辭別大夫走了出來。可是,滿眼都是灰色的人群,而且有許多熟悉的麵孔,親戚同事,鄰居街坊,還有教委以及縣裏的領導。王敏之正在驚詫,摩肩接踵的灰色人群突然變成了灰色洪流,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王敏之拔腿就跑,可是,雙腳像被鬼拖住了,怎麽也邁不開步子……


  王敏之頓然驚醒,頭發尖尖上都是汗水。窗外露著淡青色曙光,吊瓶嘀噠響,還有如雷的鼾聲。他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鼾聲從另一張病床傳過來。他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吊瓶的“嘀噠”和那如雷的鼾聲,回味剛才的夢境,還心有餘悸。這時,一種十分細微均勻的呼吸聲引起他的注意。睜開眼,看見一個人伏在身旁,明媚的晨光灑落在她身上。她是誰?王敏之急忙坐起身,右手抽動,吊瓶被拉扯,劇烈地晃動。那個人一下抬起頭來。?

  鄭娟秀!怎麽是她?隻見她眼圈發黑,眼膜充血,眼窩深陷,神色憔悴疲憊。王敏之心裏隱隱作痛,責備道:“很快就要考試了,我一點小毛病,你要陪著做什麽?”鄭娟秀勾了頭,掰著自己的手指頭沒有吱聲。那張病床上的人說:“你醒來了,一天一夜,高燒不退,真急人。這是你女兒吧?真是個好孩子啊!寸步不離地守著,什麽東西都不肯吃,整日眼淚汪汪的,醫生一來,她就懇求醫生,生怕醫生不盡心。”?王敏之扭頭去看,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一臉的麻子,紅光滿麵,神采奕奕,不像有什麽病。?

  “我去給你弄碗粥。”鄭娟秀說著走了出去。麻子告訴王敏之,他是縣林業局的一個幹部,已在這裏住了兩個月。麻子很是爽朗,也很健談。王敏之強打精神同他說話。麻子說,這年月,搞錢容易,但也冒風險,弄不好掉腦袋;搞女人,也容易,卻對不起良心;搞工作,看當官的人拿著人民的血汗錢吃喝嫖賭,心裏不平衡,幹起來沒勁;隻有搞好自己的身體,無病無痛,心安理得快快樂樂過日子。王敏之問他的醫藥費怎麽解決。麻子疑惑地望著王敏之說:“我的醫藥費都是單位來人結賬,不用自己管。你難道不是公費醫療?”王敏之苦笑一聲說:“教師的公費醫療早就名存實亡了,我們還是八五年報銷過一次醫藥費,以後每年三十元的醫藥費造到工資表裏。隻有兩種人能報銷醫藥費,一種就是患絕症的人死了以後,家屬可以拿藥發票到教委一次性報銷,另一種就是聯校和教委領導。”


  麻子從病床上跳下來,叫道:“誰還教書?教個卵!”王敏之還告訴麻子,自己住院不但藥費不能報銷,按學校裏的製度,住院一天,扣工資六元,請假在家治療,每天扣工資八元。麻子驚得睜大雙眼說:“哪有這樣的狗屁製度?”?

  王敏之解釋說,學校訂這樣的製度也是出於無奈,有些人總愛“請假生病”,甚至請病假出去做生意,現在的醫院,疾病證明任何人都開得出,誰真生病,假生病,領導和老師雖然心裏明白,但誰能用明確的尺度來衡量?隻好籠統乾坤作出這樣的規定。


  “那麽,像你這樣真生病的人豈不太冤了?”


  “那有什麽法?誰叫自己的身體不爭氣?”?

  麻子出去漱口洗臉,護士給王敏之量了體溫,高興地說:“你的體溫終於降下來了。”這時,鄭娟秀一手端著熱乎乎的綠豆稀飯,一手提著熱水進來。她把粥放在床頭櫃上,服侍王敏之漱口洗臉後,又用湯匙喂王敏之。王敏之不同意,要自己吃。“你的手打著吊瓶,如何吃?”鄭娟秀說著,湯匙送到了王敏之嘴唇邊。王敏之將臉扭到一邊,堅持不吃。鄭娟秀的淚水種豆子似的落在碗裏。王敏之心軟了,張口吃著粥,眼睛裏閃動著淚光。鄭娟秀手裏的湯匙也在微微地顫抖。? “娟秀,我不要緊了,你立即回去上課。”


  “不,明天再說吧。”


  “不行,離考試隻有二十天了,你耽誤不起!”


  鄭娟秀勾下頭去,呆呆地望著地麵,似乎沒有聽到王敏之的話,手裏的湯匙在緩緩地攪動著。?

  “我沒什麽病,隻是感冒,何況高燒已經退了,確實沒什麽要緊……”


  鄭娟秀還是那樣坐著,一點表情也沒有。王敏之見她這樣,也閉口不說了,下床站起來,伸手去提木架上的吊瓶,準備去上廁所。可是,吊瓶還沒摸著,兩眼一黑就往前栽去。鄭娟秀急忙扶住王敏之問:“你要做什麽?”


  “我要解手了。”


  鄭娟秀取下木架上的吊瓶提在手裏,攙住王敏之說:“我送你去。”


  王敏之直搖頭。鄭娟秀突然想起什麽,臉上頓然緋紅。?

  “她是你的學生?”


  麻子走進來詫異地問王敏之,王敏之點了點頭。


  “那——的確不方便。我送你去吧。”


  麻子從鄭娟秀手裏接過吊瓶。王敏之趕緊推辭,麻子卻不由分說,攙起王敏之就走。來到廁所,臭氣和蚊蠅撲麵而來,滿地的便紙和尿水,簡直沒個下腳的地方。麻子攙著王敏之選了個蹲位,左手提吊瓶,右手去袋裏掏煙卷。王敏之解手時,大便硬硬的堵住肛門不出來,憋得王敏之隻想用手去挖,可麻子站在麵前,那樣做也太難看了,隻好暗暗用猛勁,繃拉得全身的筋骨咯吱作響。終於拉出一些來,就像生了個崽似的鬆了口氣,身上卻熱汗橫流。王敏之覷了麻子一眼,麻子正吐著煙圈,看著天花板的一角,一臉的怡然。那裏有個長腳黑蜘蛛,正在捕捉一個粘在蛛網上的金頭蒼蠅。讓一個剛認識的人這樣陪著自己在廁所裏臭,實在過意不去,雖然還不盡意,也不敢再繼續,草草收了場。擦屁股時,紙片上竟是殷殷的鮮血。


  回到病房,王敏之對麻子千恩萬謝,鄭娟秀更是伯伯長,伯伯短的,甜得麻子眉開眼笑,直誇鄭娟秀乖,要認鄭娟秀做幹女兒。鄭娟秀一口答應,當即改口叫“親爸爸。”麻子樂得合不攏嘴,在身上一陣亂摸,沒找到什麽合適的東西,就把手表脫下來說:“親爸沒什麽禮物送給你,這手表,親女兒就不要嫌棄了。”鄭娟秀說,禮太重了,受不起,不肯接受。麻子就向王敏之求援。王敏之見麻子是個大好人,又是誠心誠意的,就勸鄭娟秀收下。醫護人員聽說了,熏麻子請客,麻子把張50元的鈔票往那個量體溫的護士手裏一塞,說:“你去買東西。”護士拿著鈔票笑嗬嗬地去了,不一會就來喊麻子和鄭娟秀去吃喜糖。鄭娟秀怕羞,沒有去。麻子去了,很快就給鄭娟秀和王敏之送來一把紙包糖和幾大塊西瓜。?

  上午,劉承祖代表學校來看望,給王敏之送來三百塊錢。交錢時,要王敏之打了張六百塊錢的欠條,因為昨天住院時,學校已經墊付了三百。劉承祖走後,李靈芝,唐明鋒、劉少林、周興平、羅朝卿幾個老師來了,大家自然說些病情方麵或安心休養之類的閑話。李靈芝雖然一句話也沒說,王敏之卻感到她的眼神裏,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關切神情,憂慮和傷感無法掩飾地流露出來。然而,她不時地要看鄭娟秀一眼,而當鄭娟秀發現時,很快又避開了。李靈芝也沒和鄭娟秀說一句話,臨走時,頻頻回首,默默無言地良久注視。王敏之心中立時湧起暖流,他當然懂得這無言的目光中所蘊含的千言萬語。?

  黃昏,唐兵、唐誠、肖玉梅幾個同學走進病房。鄭娟秀從肖玉梅手裏接過一大束開得正豔的山茶花交給王敏之,唐誠將一網兜的水果、奶粉之類的東西放在床頭櫃上,低著頭不敢看王敏之,也不去看鄭娟秀。大家圍著王敏之問長問短。王敏之拉著唐誠的手溫和地說:“唐誠,你的學習成績提高得真快,我為你高興。”唐誠沒有說話,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好久才哽咽著說:“老師,我對不起你,那隻老鼠——”?

  王敏之正要安慰唐誠,麻子衝進病房叫道:“哎呀,王老師,我終於懂得你們這些當老師的了,外麵還有好多的學生,一個人能活到這份上,真是不簡單啊!”?

  王敏之將花束放在床上,掙紮著下了床,鄭娟秀給他提著吊瓶,唐誠和唐兵攙扶著走出病房。隻見學生黑壓壓的站了一坪,原來101班的,現在101班的,還有許多王敏之並不認識的學生。王敏之揮著手,說了一句“謝謝同學們”就哽住了,兩行熱淚從臉上滾落。


  同學們走後,麻子把胸口拍得咚咚響,幾乎是向鄭娟秀下保證似的說:“親女兒放心,王老師包在親爸身上。”鄭娟秀這才放心回學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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