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1 必夭夭歟
當時的夭夭剛剛能從黑貓化形成人,和現在一樣是個黑皮膚的瘦弱少女,走路蹦蹦跳跳,一看就不像個正常的人類姑娘。
不過在禮教還沒那麽刻板的年代,她隻會被審美沒那麽寬容的百姓認為“醜”,卻不會像後來明清時那般被當成絕對的異類。
他們雙方都一眼就認出彼此不是人類。
桃之本不想理會這隻還藏不好尾巴的小貓妖,可是夭夭第一次離開家,什麽都不懂,好不容易見到個其他新手妖精,硬是黏著桃之不放。
巧的是二人正路過一片桃林,一個閑散路人見到桃之的美貌,不禁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在當年,這絕對是文縐縐地耍流氓。
這首詩一般都在嫁娶之時唱給新娘子,調到這份兒上,桃之想也不想就要啐他一口。
可是比起入世不久的桃之,夭夭何止不諳世事,她連人話都說不太明白,隻會兩個字兩個字往外蹦,還以為那人說的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立刻把“桃之”當成了身邊人的名字。
“桃之,爾名?”
“我為桃之,爾必夭夭歟?”
他隻是說了句玩笑話,小貓妖卻當了真,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看她笑得天真爛漫,桃之也就不當回事地應了一聲。
沒想到,這兩個名字就這樣用了幾千年。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他身邊的這隻小小的貓妖,並不是普通的貓妖。
“言靈”一事到底有多麽恐怖,也在兩個名字中體現了出來。
所謂言靈,是指在人的言語中,一種可以使言語化之為真的力量。
常見情況下,這種力量像極了心理暗示和自我催眠,比如帶有強烈情感的賭咒發願後事情應驗,當事人必定是因為曾經的言語產生了讓結果發生的動機,讓事態在不經意間向那個結果發展。
可是桃之接觸到的事實卻是,夭夭的話有時會超越正常人理解的範圍,讓結果立刻發生。
比如她第一次吃到桂花糕的時候由衷感歎“每天吃這個就好了”,之後的一個月他們真的每天都能在宴席上遇到到桂花糕,甩都甩不掉;她和他吵架的是時候讓他“滾開”,他就真的剛好被一旁的樹枝彈開;比如她在桃之垂危的時候,氣急詛咒敵人“去死吧”,對方就因為一係列巧合真的掉下懸崖斃了命。
如果隻是一次兩次,他可以說夭夭是烏鴉嘴,可是他們二人在一起千年之後,這種事情變得越來越頻繁,規模也越來越龐大,他就不得不正視它的存在了。
貞觀年間,桃之在遠渡重洋來此求佛的倭國和尚口中找到了這個他一直不知如何形容的詞匯——“言靈”。
他這才意識到那可能是一種能力,一種超越常人的力量。
也正是那時,又一位神明在他們身邊誕生,那就是夢中斬龍的天界人曹官,人界宰相魏征。
近距離接觸魏征的過程中,夭夭的能力被這位敏銳的大人物發現了。
那一日,桃之扮做樂姬,夭夭扮做西域舞姬,跟著班子去丞相府賀壽,見識這位未辭世先成神的魏大人到底有什麽不同。
大唐外邦人不足為奇,夭夭的膚色反倒吸引了魏征的注意,交談之際,夭夭碰倒了酒杯,眼見就要灑在宰相大人的衣襟上,驚呼了一個“啊”字,那杯酒竟然就回到了旁邊的桌案上。
以剛正不阿、嫉惡如仇著稱的魏征頭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留宿了兩個勾欄女子,這之後的幾天裏,桃之在這位好奇心同樣爆棚的神明指引下,反反複複地測試著夭夭的能力。
夭夭似乎一直沒明白他們在做什麽,中途甚至炸了毛,不願意繼續配合,一心想要離開宰相府。
盡管魏征交代不要和夭夭解釋,她鬧得那麽凶,桃之也隻能把他對“言靈”的懷疑告訴了夭夭。
誰知話一說完,他麵前的夭夭就陷入了一片混亂,所有往事湧上,她對自己的懷疑和拷問在瞬間達到了頂峰。
桃之這才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這種涉及因果的話題對當事人的影響都關乎生死,使用者又會被怎樣的規則束縛難以預料。
可是桃之還來不及去幫夭夭平複心情,他的意識就突然被一道白光占據,一個融匯了千百種聲線,無比遙遠卻又像從他心底發出的聲音對桃之說“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嗎?”
見證過無數神明誕生的桃之立刻明白了這聲音的來源。
“你是神嗎?”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嗎?”
桃之雖然慌張,卻隻是源於對夭夭的擔憂。他與神明的壽數相當,甚至大過許多神,作為受到上蒼寵愛的先天靈物,他無所畏懼地回答“我不明白……”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嗎?”
桃之不耐煩地說“我說了不知道了,你倒是告訴我啊。”
神明的聲音漸漸從他的意識中淡去,桃之想抓住那個聲音“喂,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神明沒有回答,緊接著,白光也離他遠去。
恍惚之間,他眼前忽然出現了夭夭欺近到極致的純黑小貓臉“桃之,你怎麽了?”
桃之趕緊坐起身,卻發現他們已經不在宰相府中,而是依偎在他的本體旁邊。
“魏征呢?宰相府……”
“你睡傻了吧,十天之後他才過壽,我們這就該出發啦。”
桃之真的傻了,因為接下來周圍的景物、路遇的事件證明,時間居然倒退回了半個月之前。
唯一的不同隻在於,宰相府中,夭夭手邊那杯酒真的灑在了魏征的衣襟上。
魏征沒再把他們二人留下,桃之也沒有糾纏,因為讓他更在意的是,夭夭的言靈似乎不在了。
觀察多日之後,他刻意提起許多她曾經一語成真的事情,她竟然都不記得。
他不死心地尋找到曾經見證過夭夭言靈的人或妖,一一詢問,那些事卻像是從不存在一樣。
更可怕的是,這個過程中,他發現了更多更多被改變的曆史。
曾經有言靈應驗的事件,都在眾人口中變得模糊不清,連他自己腦中的記憶都沒法和那些人述說的經曆形成連貫的邏輯,事情朝著桃之無法參透的方向發展得越來越誇張,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長達千年的大夢,在魏征壽誕的十天之前才剛剛從夢中醒來。
可是,五百多年後,黃河再次改道,卻讓他確定混亂的不是自己,而是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