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妹子間的粘著性跟豆包似的。我本以為三小姐認識了萬歧,上廁所也要手拉手一起去,從此怕是不會搭理我了,沒想這姑娘挺念舊,轉天就又歡天喜地來找我。——這是獻寶來了,彼時萬歧雖是敷衍,但也真送了她件罕物。
萬公子所饋乃一雕花黑漆筒,頂端有六個小指粗細的圓孔,攢做梅花樣式。英曉露洋洋得意,遠退十尺開外,瞄準我身邊一棵衝霄樹,叫聲:“看好了!”一手叉腰,伸直黑筒,射出三枚光閃閃的小鏢。
我見樹枝輕顫,知道中了,湊近去看,三枚小鏢入木八分。那黑筒不過巴掌長短,機簧力道倒強。
但我見識過英曉露砍斷馬腿的膂力,她自己徒手打暗青子殺傷怕比這更大。這尋常女子的防身物,三小姐拿著就一點意思也沒了。
我伸手想去拔那小鏢看看,卻聽英曉露驚叫:“哎!!別動!!”話不及落,那樹中鏢處淌下一股紅流,“轟”的一聲,爆燃起來。
我大吃一驚,往後飛躥,隻覺指尖生疼,忙摸摸眉毛,還好沒被燎著。也就這麽一轉眼的功夫,火舌已從樹下往上倒卷,焰騰騰衝起一人高。等遠遠幾個軍健跑來救火,這倒黴大樹連枝帶冠,早一起燒成一把英勇的火炬。
英曉露兩頰融融,焰映澄塘:“怎麽樣!厲不厲害!”
我心裏已經喊了十幾聲“臥槽!!”,開口時語氣就平靜一點了:“……怎麽能燒成這樣?”
英曉露咧嘴笑道:“昨天萬公子給我講過一次,沒聽明白,現在也說不出來。你想知道,得自己去問她了。”
大瀚禁漢人攜刃,火器更是隻合軍用。萬化城曆代鍛造兵器,到了瀚時亦未斷絕,隻是轉為地下,更高風險,更高利潤。但我沒想到,這進化速度也太快了。
英曉露把那塊蜂窩煤似的黑筒愛惜地擦了擦,籠回袖裏,一臉沒心沒肺。我苦笑道:“你不怕?”
她問:“怕什麽?”
你說怕什麽?
這鏢筒在尋常婦孺手中,也能燒暗器高手個焦頭爛額,戰場上若成了編製,必能以一敵百。萬化城要繼續走這條熱兵器的路,不僅不知天下鹿死誰手,就連武人的時代也到頭了。
我一時有點悚然。神飛天外,心道,莫非萬歧也是穿來的?這攀科技樹的思路和這不走尋常路的人設,比我像主角多了。
還好三小姐大喘氣完,想起還有句話沒說:“對了,我記得這鏢叫‘三兩金’,說是造一枚鏢,得花三枚鏢重的金子。她花了半年,合共也就打了一百枚。你說厲害不厲害?”
我和她又看了會兒救火,直到那樹燒得倒了,三小姐才功德圓滿,肯回去了。臨走我問她死乞白賴討了一枚鏢——好歹我也是個理科生,不信弄不清構造成分。
還來不及仔細研究,文殊奴又後腳來了。
當初我到棲鶴後不久,秦橫就也把老小家眷搬取了來,我正好把文殊奴安頓在秦家。沒過兩天,他就搞定了徐姨娘,頗受組織信任,如今負責和篆兒一起貼身盯我。
文殊奴可不比篆兒,有了他在身邊,我才知道有助理的好處。
這人勤快伶俐、辦事妥帖,最大的優點是過目不忘,不論私事公事,我記不住的,他都能提點。
我問:“姨娘叫我晚上回去吃飯?”
他笑道:“那倒不是。曾處士送了點東西來,來問爺要不要回去看看。”
報國軍既再不成軍,曾鐵楓自然也不是軍師。
如今他充作沈識微的幕僚,我和沈識微不痛快,連帶和他的交往也少了,兩個月來不過互贈了點物什,躲雨時站著聊過兩句。
那天的春雨漫長,下得長言溪碧綠,新酒般泛沫。曾鐵楓把老葉的事包攬上身,勸我和沈識微和好。但他怎麽知道我倆深層次的衝突?我總不能出櫃,隻得打個哈哈,頂著雨走了。
不經意一回頭,見曾鐵楓隔著不絕的簷溜望著我,神色頗有點落寞。
我問:“又是書?”他之前送我的禮物都是兵書,文言文、沒標點、豎排體,看個前言就要了我半條老命。
文殊奴卻沒答,隻道:“爺,方才我見英小姐出去?”
我道:“是,還燒了我一棵樹呢。瞧。”
他不瞧樹,望了望我手裏正盤著的那枚小鏢,低下眉眼:“文殊奴有句話想對爺說,不知道當不當。”
如今文殊奴戰戰兢兢的毛病好了不少。但恭敬柔順、知情解意,當不當說什麽話,他從來都知道。
我道:“說唄。”
他咬咬下唇,終於說來:“爺與英小姐……交往莫太密切了。”
總不能文殊奴也是吃醋吧。
我把那小鏢收好,曾軍師要再送我學習材料,我可就要回贈春宮了,一邊轉身家去:“咦,你也叫我離她遠點?一個個是瞧不起我,還是容不得英三?”
文殊奴跟在我肩後,要是平時他早住了嘴,但今天卻還在繼續說下去:“若還有人和爺提過,想他也不是歹意。”
英曉露是江湖兒女,別說拋頭露麵,還能殺人放火。我和她每次見麵都是大白天,前呼後擁著八百多個圍觀群眾,談的事也不曖昧。我曾顧慮過這是古代、會不會影響不好,但就連秦橫也沒教訓過我,可見還在正常範疇內。
我道:“那人啥意思我不知道,你又是幾個意思?”
他忙道:“文殊奴如何敢置喙主人交際、臧否英小姐這般的人物?但、但……銀轡與濯秀共襄義舉,派人聯絡棲鶴極當,遣一能士便可,何必勞動英小姐?爺也曾說過,英小姐是英大帥的左臂右膀,且畢竟是個閨閣……”
我頭也不回:“你這是說遣此重臣,是在棲鶴有所圖?”
棲鶴略比過去蕭條,但生民總要糊口。街上走著牛馬車,鋪裏進出往來客,我們身邊盡是喧闐。偏這刻,好似眾人同起了默契,市聲落到穀底,文殊奴那輕輕絮絮的聲音便如圓石般露出了水麵。
文殊奴道:“若不是在棲鶴有所圖……許是英小姐有不能再在銀轡的理由。”
我追問:“所以?”
他道:“……且六虛門與濯秀雖同氣連枝,但到底分屬兩家。爺與銀轡交際頻頻,文殊奴以小人之心,怕濯秀……”
我轉過身去。
文殊奴因為壓著音量說話,跟得緊,差點與我正麵撞上。他忙退後避一步,深作一揖。
我道:“瞧不出啊,文殊奴,你還是個幕才。”
文殊奴這一揖更深了。
看不見臉,我隻瞧見他的肩膀結結實實地一抖,餘下的話也一個個字正腔圓地抖了出來:“文殊奴深知這是萬萬不該說的話,但,但……”
但我空虛寂寞冷,隻想交個朋友,怎麽就這麽難?
我歎了口氣,在他瑟瑟的肩上拍了拍:“但我一向傻,你們怕我吃虧,對吧。”
他抬起頭來看看我,複又垂下,一絲苦笑轉瞬即逝:“爺不傻。文殊奴怕爺明明明白,卻還是要去吃虧。”
換了另外那個替我剝絲抽繭、剖析利害的人,此刻怕一定要接道:“原來秦師兄知道自己傻哪?”
我忍不住笑出聲。
文殊奴膝蓋一軟,做勢要跪。
我把他一把提住:“大街上跪什麽跪?我沒……笑你。”
回家這一路,文殊奴不知是怕還是尷尬,垂著臉再不多言。進了門,我打發他去給徐姨娘通報一聲,自己先去屋裏換衣服。
剛到院中,就見偌大一物,上覆紅綢,順手一掀,星星點點的銀光撲出,跳得我滿臉滿眼。
我雙手並用把紅綢扯下,心像撲欄的猛獸般亂撞著肋骨。大喊道:“來人!”
篆兒從屋裏飛跑出來:“爺回來……”
我高聲道:“哪兒來的?”
篆兒莫名其妙地轉著眼珠:“這個?文殊奴不是去找你了嗎?曾處士送的。”
我問:“可有書信?帶話了嗎?”
篆兒道:“書信沒有……”他一轉頭,也被那銀光攝住了心神,丟下我跑了:“他說不用,你自然明白。哎呀,爺,這是什麽盔甲?好神氣,好漂亮!”
我忙追上去,一把捏住他那髒兮兮還想往胸甲上摸的爪子:“這叫化鱗甲……等會兒,他說我自然明白?”
沈識微曾提過也替我尋了一套化麟甲。
兩個月下來,我早以為自己和他都忘了個精光。但此刻我就如巴甫洛夫的狗,寒光鐵衣、粼粼一映,唇齒間竟憑空纏繞出異常甘美的味道。
那是我和他賭命般強偷來的一個吻。
一個沒看住,篆兒終於還是摸上了銀甲。他兩眼閃閃發光:“爺,曾處士是不是告訴你有仗打了?這回我能跟你去嗎?”
我撫摸著鮮紅的盔纓,纓束底一物有點眼熟,仔細一看,是絡子結的一顆龍眼大的珠子。
我從楊延德那裏得來的賄賂,一雙玉璧得文殊奴舍命相護,已經孝敬了秦橫。幾顆珠子我隨身帶進了帆丘城,沈識微瞥了一眼,就丟在了一旁。沒想到在這裏又見到一顆。
我把珠子攏在掌心,看著一點微光。小說裏果然是騙人的,哪有能照徹一室的夜明珠?那天晚上,我從沈識微赤裸的肩頭望去,也不過看見桌子上有幾團毛茸茸的熒光。我說給他聽,他輕輕咬著我的脖頸問,照徹一室,你是要看清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