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和沈識微八卦過萬歧。


  有個問題我憋了很久:“女人也能承祧?”


  沈識微道:“本來是不能,但她為了承祧自誓轉為男身。萬化城因此事爭鬥甚劇。”我強打精神,本以為要聽個裹腳布般的宅鬥故事,誰料他一句話就完本了:“最反對那一房和萬公子巷戰七日,到底是聞爭兄的風雷炮以德服人。”


  如今八門風雷炮正架在一道土牆前,朝著歸雲城牆轟擊。


  萬歧送的刀槍劍戟都是人情,這才是正題。


  為了化解後座力,風雷炮用鐵錨釘在地上,好像上了鐐的凶徒。炮管比常見的鐵炮來得細長,炮口吐出一道炫光,城牆上便騰起一蓬白霧。在這個時代,風雷炮的射程遠得不可思議。


  萬歧坐在土牆上,她帶來的炮手正流水價清膛、冷卻、填藥、裝彈,聲浪大風振林般掀動她的散發。


  我咽了口唾沫:“要過去打個招呼不?”


  沈識微道:“用得著?”


  我倆站在遠處的矮岡上,瞧著這孤零零的炮兵陣地。我心頭又浮出初見英曉露那塊蜂窩煤時的不安:“萬化城真用倚靠我們?”


  沈識微道:“萬化城三姓七家,光這二十年大小內鬥就不下六次,成不了氣候。再則他們在臨海道不敢儲兵蓄甲,天下畫餅雖大,現在隻能跟著我們撿些渣滓。但假以時日,難說是敵是友。”


  又是一輪齊射,轟隆聲如在給他這話喝彩。


  攻城已是第七日。歸雲是重鎮名城,城牆堅高,糧草豐足,絕非一朝一夕就能攻克。如今我們三路攻城,網開一麵,是典型的圍城打援之策。為了等被歸雲刺史派駐桐亭的那路精銳回援,英大帥和沐蘭田一水一陸,在鸚鵡峽設了個鐵桶局。


  可這邊廂的攻城,卻沒我和沈識微一幹人什麽事兒。


  因為濯秀一共有三百多個入館弟子。


  這個世界的高手能萬人敵,一兩個名俠就足以撐起一個門派,搞菁英主義才是最合理的資源分配,有三、四十個徒弟就已經算大山門了。不拘天南海北敞開了招生的,沈霄懸是獨一份。


  如今看來,他養的壓根不是徒弟,而是下級軍官。


  最初的攻城簡單粗暴,不論攻方守方都是用人命去填。我們這些菁英既不上,便是等這些入館弟子用鮮血替我們暖場。


  被炮擊的那麵城牆守軍早藏了起來,萬歧命抬高炮口,居然擊落了一麵城旗,看來不可思議的不僅是射程,還有精度。


  不等我感慨,又有人爬上崗,是折首旅中一員副將,姓曹。老曹跑得滿臉通紅,也不見禮,隻道:“公子!秦元帥來了!”我差點跳起來,往崗下跑到一半才想起忘了個人,轉身對沈識微喊:“晚上找你!”


  英曉露這事我算把秦橫氣抽抽了。他倒不是出於利弊衡量,而是覺得我自由戀愛無媒苟合,簡直是喪心病狂、無恥至極。事發後秦橫就沒正眼看過我,任我怎麽找徐姨娘打滾都沒用,旅裏他倒是例行公事去過兩三趟,但不是錯過了,就是他掉首便走,讓我找不到機會討好。


  我一進營棧門,劈麵先飛來一條大漢。


  我托著他的後背轉了半圈,卸了力,拋給旁邊的老曹,見那人滿臉是血,一條胳膊斷城三截。軍營裏難免打架,這幫牲口怎麽偏要趕領導來視察的時候?我怒吼道:“鬧什麽?”卻見地上還橫七豎八的躺了三五個人。剩下圍觀群眾撒開一個半圓,喝罵不斷,卻沒一個敢上前。


  我怒衝衝跨進那片空地,一見罪魁禍首,反倒愣了。


  文殊奴正用一種極其痛苦和怪異的姿勢跪在地上。


  他死死抱住膝蓋,恨不得把自己像一張紙般折起來、釘住了,永遠糊住中間最不堪的那一段。


  他的衣領被扯得變形,露出了背脊上的傷疤,再往下一看,我才知道壞大事了。


  他的內褲外褲、一起被人撕成了兩片。


  我走到他身邊,蹲了下去,問:“……怎麽了?”


  文殊奴把臉埋在膝蓋裏,好似並不是在說自己的事情:“他們非要我一起衝澡,我不願意。他們鬧起來,扒了我的衣服。”


  折首旅裏的戰士們不是萬歧,不懂這麽可愛一定是男孩子。他們隻是淳樸地覺得文殊奴細皮嫩肉的,既不肯光膀子、也不和他們一起比誰尿得遠,可能是個女的。一時還有謠言,說他是我的丫頭。


  如今換了夏衣,我連能脫下來幫他遮擋下的衣物也沒有,我道:“你先回去。”站起來想看看哪裏能找塊布。


  文殊奴突然伸出一隻手,抱住我的小腿。


  他道:“他們都看到了。我怎麽辦?”


  他說得平靜而絕望,就跟當初他對我露出一個男人最不堪的秘密、求我救他時一樣。小半年過去,文殊奴開朗了許多,我還以為再也聽不見這麽悲慘的聲音了。


  我心頭一酸:“你先回去,別怕,我給你做主。”


  但還真不知怎麽做主。


  輕薄婦女要被重罰,可軍規不管起哄扒男人褲子。若按毆鬥算,他下手如此重,較起真來怕比扒他衣服的人更吃虧。


  文殊奴似充耳不聞,還是抱著我的腿不放,逼我隻得再蹲了回去。我把他埋在膝蓋上的臉轉向我,他兩眼半闔,露出的那點烏珠直勾勾的、散得沒焦距,瞧著十分怕人,我忍不住在他臉上拍了拍,他一點反應也沒。


  這可怎麽辦?

  正進退兩難,篆兒不知打哪兒躥了出來,幸災樂禍地響亮報告:“爺!老爺叫你過去!”說著也蹲下來看文殊奴:“要不是老爺在,我就來幫忙了,沒想你怎麽厲害!怎麽啦?你也沒怎麽挨打呀,給踹著蛋了?”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把篆兒一把拍下來:“閉嘴!去找條褲子給他換上,再送他回去,一句別胡說!”


  文殊奴還是不肯鬆手,我隻得把他的手一點一點掰開。


  秦橫站在一排槍架後,跟在後門監視晚自習的班主任老師一樣隱蔽。


  我滿臉堆笑,搓著手道:“爹~!您來了?”


  他黑著臉,劈頭問道:“這人你從哪裏找來的?”


  難道他也覺得文殊奴是我的丫頭?如今我在大家眼裏到底是個什麽形象?我哭笑不得,忙道:“去楊延德那裏時趕巧救的怯憐口。怪可憐的,也是一條人命啊。我給姨娘一五一十稟報過。”


  秦橫心神不定,沉吟道:“趕巧?就這麽巧?你看見他怎麽打傷那幾個軍士了嗎?怎麽他也……”


  文殊奴在折首旅學沈門化返,進步神速,我隻當他天資不錯。但不料他細胳膊細腿,能把幾條大漢打成死狗。


  我訕笑道:“我這剛才回來,您看這人是不是個可塑之才……”


  不知為何,秦橫看上去更生氣了,他暴喝道:“可塑之才?你知不知道他剛才……!”突然又收了聲,從袖子裏抖出一卷帛書:“這個你拿去!”


  我懵懵懂懂去接,他卻將手一抬:“跪下接!”


  待我接聖旨一樣高舉過頭接過錦帛,秦橫才略放緩了點口氣:“按祖師爺的規矩,需得子弟成家立業、心性平穩了後才能傳此下此書。你如今哪配‘心性平穩’四個字!但在亂世之中,不得不早點傳與你,好讓你保住腦袋!”


  六虛門居然還真藏著秘籍?


  可憐天下父母心,兒子再怎麽無媒苟合,親爹還是舍不得他死。我倍受感動,響亮道:“是!湛兒一定勤學!”


  秦橫滿臉無奈:“這是不用學的東西,你天生便帶著。”他道:“還記得你從拱北歸來後,曾問過我,說你身上忽而有奇勁湧動嗎?”


  我道:“……您不是說習武之人常有這種感覺?”


  秦橫板著臉:“那是騙你的。”幽默感轉瞬即逝,他最終還是歎了口氣:“你記住了,這叫做‘屍居勁’。”


  “隻有六虛祖師的徐家骨血,二十上下才會生出‘屍居勁’。‘化返勁’常人也能練得出,但隻在氣海,‘屍居勁’則是貫通上中下三處丹田,由神至心,神動天隨。化返功本是為‘屍居勁’而設,你沈師叔另立一部‘沈門化返’,隻是為了讓常人學得容易些。”


  我聽得有點懵,旋即狂喜湧動:“就是說我按這帕子上的練,平時也能使出那奇勁?那豈不是厲害百倍?”


  秦橫道:“徐家人丁薄瘠,每代不過三兩人,六虛門仍能屹立不倒、名滿江湖,你說為什麽?”


  憋屈了這麽久,老子終於能上天了!


  我抖抖索索把那帕子打開,上麵九曲十八彎都是小篆。這“屍居勁”是得藏著掖著,要是人人都知道六虛門隻有老徐家的才厲害,估計很難收徒弟了。但好在沈識微也是老徐家的人,可與他一起參詳。


  今晚就去。


  我把帛書貼肉揣進懷裏,隻覺捂著張中了五千萬的彩票。


  篆兒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把文殊奴弄走了。老曹整頓了秩序,那幾個挨揍的家夥也不在原地,泥地上隻剩著幾攤血跡。


  金手指帛書在身,本該啥也不算個事兒了。


  但剛才秦橫說漏了嘴,半截話哽在耳朵裏,又變成了問題哽在喉嚨。


  待砰砰的心跳平靜了點,我堆起笑臉:“爹,剛才你說那文殊奴‘怎麽也……?’,按說那幾個軍士比他還多學幾個月化返,居然不是他的對手。”


  這事兒真是不問難受,但問了也添堵,我吞了口唾沫:“您的意思是,該不會他也有‘屍居勁’吧?”


  【屍居勁】:《莊子·在宥》。屍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意思是不動卻龍騰,沉默卻撼人,神思合天理。裝13常見詞組。


  【三處丹田】:上丹田泥丸,中丹田絳宮,下丹田氣海。下個文寫修真吼不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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