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補全】

  軍部所在的這片城區有宵禁,我怕驚動人,反要靠文殊奴帶我鑽小巷子。我在床上曬了這麽多天的鹹魚,他比我還清楚換班接防。


  到底是命苦,今晚月正中天,月光把萬物漂得褪色,也淘得纖毫畢現。我們正順著牆根溜,文殊奴忽而挾緊了包裹貼近了我。我見方才走過的巷口縮回去幾條穿著破爛衣服的手臂,像是驚動了什麽昆蟲的巢穴。


  大城門必有夜崗,沒法過關。但我還大概記得風雷炮轟出來的缺口在哪裏。


  等到了地方,我叫文殊奴把包裹裏的繩索取來,待我先爬上城牆,再拽他上去。


  文殊奴卻道聲“不用”,在我驚詫的目光裏,身手敏捷地攀著沙袋斷木上了牆。


  這家夥也進步得也太快了。六虛化返功傳到中土大唐是不是就改名叫《葵花寶典》了?


  要論天資和勤奮,折首旅的那幫俗人沒一個及他百分之一,更別提“屍居勁”這個掛。要是他能從小光明正大當沈霄懸的兒子,濯秀山莊現在就再多個好看又能打的公子爺了。


  我在肚子裏歎了口氣,文殊奴輕聲催我:“爺也快上來吧。”他坐在城頭,輕輕晃著腿。露齒一笑,卻是我以前從沒見過的得意。


  為防瘟疫,城外每日都有民夫收斂屍體。除了偶爾踢飛一簇鏽箭頭,再看不出哪裏曾打過仗。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埋頭不知走了多久,等踢不到箭頭,總算是和歸雲拉開了距離。


  城裏像探照燈般追著我們的一輪明月,到了城外就懈怠了起來。


  黑雲漸濃,雨氣凝結,眼看要下暴雨了。


  我見不遠處有塊齙牙般齜出的大石,下能藏人,便招呼文殊奴歇息一會。


  等鑽進石下,卻見有一堆熄滅了的篝火,石根下緊貼著一團顫抖的東西。我一邊叫文殊奴點火,一邊從靴筒裏拔出匕首,等火亮起來,才看見是兩個抱在一起的半大孩子,恨不能鑽進石頭縫裏。


  我捏了捏眉心,覺得頭疼。


  雖說他們把臉塗得漆黑,但遮不住深邃輪廓,分明是兩個真皋人。


  文殊奴已又去集了一捧柴回來,看看那兩個真皋少年,又瞧瞧我。


  我道:“你告訴他們,想走走想留留,不用怕,要過來烤會兒火也行。”


  文殊奴點點頭,對他們含笑說了幾句,對方嘶叫著回應,光聽語氣也知道是在罵人。但最終大點的那個孩子還是磨磨蹭蹭靠了過來,在火堆遠處坐下。


  原來是個15,6歲的小姑娘,她直瞪著我,眼底滾沸的仇恨終是浮油,一翻開,還是露出恐懼的湯底來。


  我不理她,在一截隆起的土梗上坐定。今夜萬歧來訪如噩夢中的景象,走了大半夜,我才算頭腦清醒了點。


  文殊奴道:“爺要不歇會兒?我先看著。”一邊從包袱裏摸出個鼓鼓囊囊的水囊給我。


  我掂了掂,拔開蓋子。是酒。


  我苦笑道:“我叫你多帶點細軟防身,你帶這個做什麽?”


  他笑道:“爺這幾天不喝點酒睡不著,要不是聽你的話,我就再帶幾個小菜來了。”


  他知道我半夜爬起來喝酒,我對他一無所知。


  戰時偷溜出城,判我逃兵之罪砍頭都行,我不能送他多遠,更不知以後還能不能見麵。


  也許這是這輩子最後和他聊聊的機會了。


  我問:“你不問我為什麽要帶你出城?”


  文殊奴道:“爺去哪裏我都跟著。問什麽?”


  我道:“你也不怕我把你賣了?”


  他輕笑道:“要是爺用得著,賣便賣吧。”


  他跟我在野地裏跋涉了半晚,卻不知為何心情不錯,還難得地順著我開了個玩笑。


  我喝了口酒,把酒囊遞給他,他局促地接過去,也抿了一小口。


  我道:“你就這麽信我?”


  他點一點頭,忽而不敢看我,望向那團篝火:“爺是個好人。”


  來這裏一年,我收的好人卡比過去一輩子都多,我道:“文殊奴,你想過以後要做些什麽嗎?”


  他笑道:“爺將來做將軍元帥,不知能不能提攜我的做個大總管?”


  我道:“要是你以後不在我身邊呢?”


  他臉上的笑容忽然僵硬了:“怎麽會?”


  我歎道:“文殊奴,天亮了你就往南去,越是南邊越太平,你現在有功夫防身,我也不那麽擔心了。”


  我本以為他一定會強烈反對,打了一路腹稿怎麽勸他,孰料他一言不發,隻把酒囊輕輕放在篝火邊。


  忽如其來的沉默嚇住了那真皋少女,她警惕地看看我倆,把身子挪得離火堆更遠。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開口:“是因為有人想殺我嗎?”


  我不說話。


  他強笑道:“我知道爺是為我好。但我看今天那刺客的身手也不過如此,我如今練功找著點竅門,略加時日,我能照顧自己……”


  我揮手打斷道:“哪有你想的這麽簡單!你是進步不慢,但現在槍林彈雨,我都不敢說能照顧自己,你居然敢?”


  文殊奴又再低下頭:“我寧可死在爺身邊。”


  他耳根後那塊血跡還沒擦去,現在已經變成了黑褐色。


  我異常焦煩,喝道:“死什麽死?你絕對不能死!”


  與其說怕他死,不如說我更怕姓沈的人讓他死。


  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就算我再怎麽威脅叮囑折首旅的戰士,但他有屍居勁這事一定兜不住。沈家那爺倆遲早要知道。


  說不定是已經知道了。


  無論是沈識微,還是沈霄懸,不論哪個姓沈的想要他的命,都太操蛋了。


  尤其是沈識微。


  要是文殊奴真的是他的同胞兄弟,要是他手上真的染了自己同胞兄弟的血。


  我也是真的再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這是為了文殊奴好?還是為了沈識微?


  我心裏冷笑。


  我大半夜不睡覺,跑出來吹野風,其實都是為了我自己。


  我算狗屁的好人!

  文殊果然機靈,小心翼翼問:“爺,你知道什麽人要殺我?”


  我揉了揉臉:“這件事情算我對不起你。我發誓,等事情過去,有些事我一定和你說明白,你該知道。但現在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告訴你。”


  文殊奴苦笑:“我的命都是爺給的,爺還覺得有事情對不起我?”


  我道:“你同意走了?”


  他抓起酒囊,仰天飲了一口。


  我看著他明滅火光中的側臉和長睫毛。


  他到底是不是?


  文殊奴的相貌其實不算十分陰柔。


  他漂亮得精神,像在窮山惡水裏趕路得疲了,轉過山腳遇見的一灣杏花,再冷漠的風塵倦客,也要忍不住駐一會兒足。


  我問自己。


  他和沈霄懸像不像?和沈識微像不像?


  那真皋少女又偷偷縮回了陰影中,和她的同伴手拉著手。


  文殊奴攥緊酒囊:“好,我走。”他聲音不顫、雙手不抖,笑得還燦爛,但我卻覺得他比以往什麽時候都要害怕:“但你能不能和我一起走?軍中不是你這樣的人該待的地方。”他捏得太緊,酒水湧出,順著他的拳頭往下流:“你和沈公子,也不是良配。”


  我猝不及防,下意識道:“你別胡說,我和他不是……!”


  文殊奴笑著歎了口氣:“我比誰都盼你們不是。”


  他舔了舔手掌上的酒水:“但爺還記得你挨罰那次嗎?沈公子來得比其他人晚,你又吩咐我別放人進來,聽說你睡下了,他本來打算回去的。可惜,你倆緣分不淺。你那雙鞋沾滿了血,我嫌晦氣打算燒掉,一時來不及,就先丟在了灰堆上。沈公子出門時偶然看見了,立時轉身往屋裏走,那時他臉上的神色……唉,別說是我,就是有千軍萬馬也不敢攔他。”


  他肆無忌憚盯著我的臉看:“那刻我就什麽都明白啦。就算你們是過命的生死兄弟,他也不該……也不該有那樣的神情。我從小在赫烈王後宅長大,這點察言觀色都不懂,怎麽能活到現在?”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否認就成了對不起沈識微這片心了。


  我一言不發,權當默認。


  文殊奴將攤開的包裹收攏,他好似隻是在自言自語,也不管我有沒有聽:“那天我真想偷看一眼你們在房裏做什麽。我不敢,可我又不甘心躲開。我聽見你們在笑,你明明受了傷,怎麽還這麽開心?沈公子天黑時才離開,他眼裏根本看不見我,但我盯著他的背影,直到他轉過巷角。你信不信?我竟有點歡喜。我想你既然也喜歡男子,是不是就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喜歡我?但我又難過極了。為什麽你喜歡的人是他,我拿什麽和沈公子這樣的人比?我又想,我為什麽要和沈公子比?你隻要能分一絲溫柔給我就夠了。你會不會分一絲給我?我覺得時冷時熱,胃裏像有東西要爬出來。我想哭一場,但一滴眼淚也流不出。我在你窗下坐了一晚,這夜好長啊,但又像一睜眼天就亮了。”


  我最不擅長拒絕別人,更別說是這種終極難題。


  我覺得舌頭丟了,好半天才找回來:“文殊奴,不是你有什麽不好。隻是他,他有點不太一樣。”這命裏八輩子修來的冤家,是男是女我都得栽。


  但他似乎並不是要個答案,跪坐在我身邊:“爺,你都知道了,既然你現在都知道了……我求求你,能不能讓我留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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